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同级生 作者:东野圭吾 内容简介 为守护单纯神圣的梦想,弥补曾犯下的过失,我愿付出所有努力,即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五月的星期一,高三女生由希子猝然死于交通事故,但身后却留下重重疑团。与她同年级的男友西原决定彻查真相。不料校园内随即接连发生离奇案件,西原深陷其中,其他同级生也纷纷卷入,案情扑朔迷离。纯真与贪婪的人性激烈交锋,而埋藏在西原心中多年的秘密也终于爆发,他和同级生们不得不直面有生以来最重要的抉择 序章 春美的心脏上有个窟窿,生来如此。得到确认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当时我家住在K市。那所据说由父亲的父亲建造的房子占地宽广,是传统的平房。房子附近有许多空地,我和左邻右舍的孩子们从来没缺过玩耍的地方。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我和朋友在空地上打完棒球,一进门便发现一岁的春美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刚看一眼便觉得奇怪,只见她面色发紫,手脚不停地抽搐。棒球帽也忘了摘,我便大声呼喊起来。 母亲闻声立即赶了过来。她待在厨房里,并未发觉女儿的异样。 尽管春美一两分钟就恢复了,担心不已的父母仍带她去了医院。就在那时,医院第一次诊断出春美心脏畸形。室间隔上有个窟窿,通向肺动脉的出口也变得极为狭窄。当时,七岁的我并不懂这些,只隐约感觉这个婴儿可能患了什么重病。真正明白妹妹的病症是在升入中学以后。 对于突然降临到幼女身上的不幸,父母伤心欲绝。望着父母的愁容,我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只有春美本人一无所知,天真烂漫地笑着。 从这天起,我们全家的生活被改变了。只要没有特别要紧之事,母亲从不外出,时刻陪伴在春美左右。无奈不得不外出时,如每周一次的购物,则由父亲代为照看女儿。曾经每晚与客户畅饮到深夜、一到周日便去打高尔夫球的父亲,自得知春美的病情之后,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还是小学生的我也尽力分担照顾妹妹的任务。虽然此前因被她夺走了本属于我的父母之爱,我也曾对这个一年前才诞生的小生命心生疏远,但事到如今,全家不得不一起守护她,我也逐渐对她视如珍宝,百般疼爱起来。 父母与医生谈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回想起来,估计是“手术分几个阶段进行”。因为春美在婴儿期、幼儿期各接受过一次手术。每次我们全家都惴惴不安地待在候诊室里,企盼手术顺利完成。我们一方面祈祷春美幼小的生命能逃过一劫,另一方面也做好了听到噩耗的心理准备。当医生宣布手术顺利完成,“啊!谢天谢地!”我们每每禁不住喜极而泣。 我过着和普通少年相似的学校生活。但和春美在一起时,我努力将照顾她放在首位。她想外出我便带她去公园;她想吃什么,我会立即拿给她。春美能做我妹妹多久,即她能活多久都是未知数,因而我总像被什么催着赶着似的竭尽所能满足她的愿望。况且,春美也的确值得我那么做,她是一个心灵美丽无瑕的姑娘。 这么过了大约十年。春美在我们营造的温室中坚强地成长,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尽管如此,我们并未感到安心,因为最后也是最大的手术即将来临。闯过这个难关,我们的辛苦才算没有白费。 我有幸生得比常人更为强健,也恰恰因此更对春美深感同情。自己本身并无过错,只因“与生俱来”的境遇,像大家那样自由奔跑或玩球对她而言都遥不可及。 “没有办法,天生的。”春美带着一副堪称明朗的表情说道。 看到妹妹这样的神情,我总是在想:若是自己遭遇这些,恐怕做不到这样。对那些将自己推入如此境地的人,我肯定会咬牙切齿、憎恨至极。对,就是那样! 春美的不幸,并非只是单纯的偶然。她是贪婪的人们丑陋斗争的牺牲品。知道这一切时,我便下定了决心。我绝不饶恕那些浑蛋,终有一天要向他们复仇,要让他们跪在春美面前赔罪…… 第一章 01 宫前由希子死于五月中旬的那个周一。我得知此事时已是翌日了。 这天,一无所知的我一进教室,便发现几名女生在嘤嘤抽泣,男生中也有几个满脸阴沉,围在一起谈论着。 “出什么事了?”我问其中一个。 他压低声音回答:“听说二班的宫前死了。” 心脏猛然一阵钝痛。我真希望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道:“你说谁死了?” “宫前啊。呃,就是头发这么长的。”他将手放到肩头比画了一下,随即注视着我,“啊,对了。好像就是你们那儿的经理吧?” 我无意作答,径直奔了出去,跑向二班教室。那儿有更多女生在抽泣。看她们的神情,这噩耗并非谣传。我的心剧烈地震颤着,双耳轰鸣不已。我环视四周,搜寻楢崎薰,可并不见她的身影。我向周围的女生打听薰的去处。“可能去教员室了吧。”鼻头眼圈全都红肿着的女生对我说。 我向教员室走去,不想在走廊里碰到了楢崎薰。她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目不斜视,正气势汹汹地快步向前。若不是我喊她,恐怕与我擦肩而过都浑然不觉。 “啊,西原!听说由希子的事了吧?”她望着我,似乎又要哭出来。之所以说“又要”,是因为她眼睛下方明显残留着泪痕。 “听说了。”我答道。 “无论如何都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楢崎薰的眉头蹙成八字。 “不清楚。”正想问的问题被她抢了先,我只好摇摇头,“真的死了吗?” “真的。据说是真的,老师是这么说的。”泪水又一点点渗了出来,薰赶紧掏出手帕。 “哪个浑蛋老师说的?”我强调着“浑蛋”二字。平时就对所有老师全无好感,散布宫前由希子死讯这样的消息更让我对他们的厌恶有增无减。 据楢崎薰说,是二班的值日生拿日志去教员室时,从副班主任口中得知的。 “他没说死因吗?” “嗯。他说自己也不知道。” 他准是隐瞒了什么。这种时候,那些浑蛋总想瞒天过海。 “西原,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由希子就死了?”楢崎薰用手帕捂着眼睛,声音颤抖着,“明明那么活力四射,明明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 其他班的学生从我们身旁经过,兴趣盎然地投来好奇的目光。真想恶狠狠地瞪他们几眼,但连自己也清楚,我的目光不会有半点威慑力。 铃声响了,我们只得各回教室。几个女生在谈论由希子的死,我上前询问她们是否知晓详情。 “完全不清楚。不过校方好像非常紧张。”一个留着男生发型的女生低声说。“他们很紧张?” “我可看见学生指导部的那些家伙都是紧绷着脸出入教员室的。好奇怪啊,该不会和宫前的死有关吧?” “嗯……”由希子死了,为什么学生指导部的老师要四处奔走呢?我想不明白。 “她是你们棒球社的经理吧?西原,作为社长,你有没有接到什么通知?” “什么都没有。” “哦,那就不清楚了。” 过了片刻,班主任走了进来,点名之后便开始了毫无意义的班会。他姓石部,教语文。这人瘦削且举止粗俗,一副寒碜相。不仅如此,他还口齿不清,嘴里总像塞了什么东西。 我期待他说点宫前由希子的情况。但事与愿违,他啰里啰唆嘟嘟囔囔的净是些毫不相干的事,什么放学后要直接回家啦,校园角落丢弃的可乐罐里放进了烟蒂之类。 “那么,各委员有没有要通知的事项?”无聊的演讲总算告一段落,石部依照程序问道。保健委员举起手,烦琐地陈述有关尿检的通知。中途一个学生开了个关于撒尿的玩笑,引得一些人大笑起来。但绝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保健委员说完,石部正打算离开教室,忽又记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据说二班有同学出了交通事故,大家要小心啊。” 教室内顿时议论纷纷,但石部已不见踪影。 心不在焉地上完第一节课,我来到二班门前。刚往里一瞄,楢崎薰就看到了我,抽着鼻子走了出来。 “据说是交通事故。”我说。 “是吗?交通事故啊。”薰用手帕按了按眼睛,而那块手帕似乎早已湿得一滴眼泪也吸不进去了,“昨天傍晚,她突然冲到马路上,接着就被卡车撞了。山田是这么说的。” 山田是二班的副班主任。 “地点在哪儿?” “不知道。” “又不是小孩子,由希子为什么会突然冲到马路上?” “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由得咂了下嘴,“你们没问问山田?” “问过了。问了很多,但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只说由希子死了,还说不清楚详细情形。绝对不可能!准是那些人压根儿不想告诉我们!”薰义愤填膺地说,不时拭下泪水。 “有没有人知道真相?” “不清楚。反正我不知道。” 说得也是,我望着薰点了点头。 “听说今晚为由希子守灵,”仿佛要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也去吧?” “是在由希子家里?” “听说是在她家附近的寺里,待会儿我去打听下地址。” “那就交给你了。”说完,我也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只能取消训练了。” “你要让全部成员都去守灵吗?”薰转而露出经理的面孔。由希子一死,以后的工作只能由她一人来完成了。 “谁想去谁去好了,守灵之类不过是个形式。只是今天即使训练,大伙儿肯定也无法全身心投入。” “那是必然的。”薰用力吸了吸鼻子。 回到教室,川合一正正坐在我的位子上。他是棒球社的王牌队员。 “打听到什么了吗?”川合将瘦长的双腿架在桌子上,双手交叠在脑后问道。他的脸色果然不好。 “只听说她是被卡车撞死的。” “哦。”川合盯了我一会儿,才放下腿站起身来,“安排守灵了吧?” “嗯,是今晚。” “去的时候叫我一声。”川合说完径自走出教室。比起被打得落花流水、不得不从投手丘上走下来时的情景,他此刻的背影看起来更加瘦小。 接下去的课依旧百无聊赖地混过。若一定要说点不同,就是今天老师的题外话似乎少了一些,但并无特别之处。 放学后的班会上,班主任石部略微提了提宫前由希子的死,称由希子是放学后没有直接回家而去往别处才遭遇了交通事故。总而言之,主旨无外乎要大家不要闲逛,直接回家。 石部将举行守灵仪式的寺院地址写在黑板上,但将其记下的只有寥寥数人。
  1. 经理,在体育团队中主要负责事务性工作的职位,也称领队。
第一章 02 守灵从傍晚六点开始。包括十六个高三学生在内,棒球社所有成员全部参加。与宫前由希子交往甚久的高三成员自不必说,连高二的和春天刚刚入社的高一成员也个个阴沉着脸,比正式比赛中被对方逆转淘汰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想,假如去世的不是女经理而是一名普通成员,大家恐怕不会如此沮丧吧。从踏上开往寺院的电车的那刻,守灵似乎就开始了。 到达宫前家作为檀家的寺院时,那里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同级生。虽尚有部分女生拿手帕拭着眼角,但绝大多数人已完全从同级生去世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们如周一晨会前一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畅所欲言。更有不少家伙似乎早已忘记这是什么场合,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啊。一点都不悲伤,就不要来参加什么守灵!”楢崎薰怒目而视。 “你要是那样说,恐怕绝大部分人都要回去了。”捕手吉冈良介缩起庞大的身躯,伸手掩着嘴说道。 “回去岂不是更好,省得碍眼!”似乎有意让别人听见,薰一下子提高了音量。 “瞧,那个灰藤老头子怎么来了?!”吉冈指指前方。寺院入口旁站着个瘦削男人,一头花白头发倒梳在脑后。比起教师,他倒更像个缺德的律师。 我顿时兴味索然。“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肯定是来监视学生的啊。分明像在学校一样,用同样的眼神盯着学生。” 正如薰所言,灰藤松弛的眼睑下那双混浊的眼睛目光凌厉,骨碌碌转动着,和在学校正门前检查学生服装时一模一样。 “既然老头子在,那个谢花老太婆肯定也在。”吉冈四下张望,“果不其然,到底来了!” 一个女教师正歇斯底里地高声呼喊,试图让乱哄哄的学生站好。“快站好,不要闲聊了。如果有心悼念宫前同学,就给我安静下来。这样对死者家属未免也太不敬了。喂,说你呢,把扣子好好系上。还有你,袜子怎么不是白色的!” 这个中年女人习惯一说话就眉头蹙起,颈部青筋暴凸,活像一只脸上刻满清晰皱纹的老母鸡。她就是在学生们的传说中能把即将绽放的花儿吓得缩回去、无法称之为女人的御崎藤江。我们将御崎和头发花白的灰藤并称为“修文馆高中的老头老太”。此外,两人也同属嫉妒我们大好年华的老头子老太婆集团—所谓的学生指导部。 御崎藤江向我们这边走来。“你们是棒球社的吧。社长呢?” “我是。” “哦,知道怎么烧香吧?” 瞧不起我们吗?这个臭老太婆!我默默地点点头。 “烧完香,大家就赶快回家。绝对不允许到处乱走!”御崎着重强调了“绝对”二字。她喷出的气息里混杂着让人恶心的臭气,我忍不住背过脸去。“真是个啰唆的臭老太婆。把由希子的守灵仪式当成什么了啊?!”御崎藤江走后,不知何时在我旁边冒出来的川合一正咕哝道。 我们排成长队,等待烧香。两人一组,依次上前。我和川合一起。 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时,由希子的脸庞蓦地出现在我脑海中。她半张开粉色的嘴唇小声说道:“你是认真的吧?” 你是认真的吧…… 与那时相仿,同样揪心的感觉。 唯恐祈祷时间太长会令后面的人生疑,我把手放归原处,睁开眼睛,没想到川合依然双手合十。 循规蹈矩地烧过香,我们被帮忙料理后事的大婶带到备好茶和点心的房间。这儿也有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刚喝上一口茶,他们又开始絮絮叨叨催促我们赶紧回去。我故意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喝完再续上一杯。其他成员也对呼喊不迭的老师视而不见,大口大口地嚼着点心。等我们起身离开时,盆里的点心已一扫而空。帮忙的大婶“哎呀呀”地好不吃惊,但毫无不快之色,随即又将茶点补足。备好的食物如果最终仍堆积如山,肯定更让人难过。 “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出了寺院解散后,川合一正走到我身边说。 “再待一会儿?” “真正的守灵是要陪伴逝者整个晚上吧。不过我不会那么做,只想再待上一小会儿。” “哦。”“那我也再待一会儿吧”之类的场面话到了嘴边,又被我生生咽了回去,“别着凉啊。”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点点头迈步走开。回头一瞥,川合正倚着寺院的垣墙仰望夜空。 归来的电车上,其中一程我与楢崎薰同行。 “经理用的日志被由希子带回家了。等心情平静了,我还得拿回来。”薰抓着吊环,茫然望着窗外说道。 “今后可要辛苦你了。” “不要紧,反正高一的时候也是我一个人。只是,到底有些……” 她没再说下去。我想后面可能要续上“寂寞”之类的词吧。 楢崎薰作为经理加入棒球社,是在我们高一的时候。她的工作是征收社费、将训练安排写到仿造的高级纸上或添加到日志里。她连女生很少会做的比赛计分也会,但从来不给社里的成员清洗制服或打扫房间什么的。 “所谓经理,是为促进社里各项活动顺利开展而进行管理的人,不是打杂的,当然也不是大家的老婆,不可能给大家洗短裤。你们要是不乐意我就不干了。”她向当时的社长声明。社里的成员都不敢惹怒这难得加入的一点红,最终一致应允了她的条件。 修文馆高中棒球社此前从未有过女经理。薰身材娇小,纤长的睫毛和闪烁不定的大眼睛是她最为动人之处。可以说,她拥有媲美偶像明星的俏丽容颜。 升入高二后,宫前由希子也加入了棒球社做经理。似乎是楢崎薰邀请了她。她是那种肤色白皙、端庄文静的女生,相比于棒球社的经理,倒让人觉得更适合茶道花道社或文艺社。身材修长、眉目清秀的她立刻被众学长争相追求,可她与谁都不曾交往,也未接受社外男生的追求。 我知道其中的缘由,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川合果真很喜欢由希子啊。”楢崎薰似乎与我思考着同样的事,小声说道,“看样子他受的打击很大。” “每个人都受了打击。” “你也是吗?” “嗯。” 薰睁大眼睛仔细端详我,随后小声说了句“哦”。 我正要问她想说什么,薰的目光移到了我背后。回头一看,水村绯絽子正站在我身后。 “守灵归来?”绯絽子直直盯着我,眼神让人联想起装腔作势的猫。 我稍稍侧身,努力装得面无表情。“是啊,水村你也是吧?” “嗯,我和由希子高二时同班。”她褐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在寺里没有看见你啊。” “我第一个烧了香,之后便去喝茶了。”绯絽子终于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薰。“楢崎,你和宫前同班。关于事故,你知道什么详情吗?” “几乎一无所知。”薰答道,“水村,你听说了些什么吗?” 绯絽子停顿片刻,瞥了我一眼,摇摇头。“不知道。” “这样啊。”薰微微点头,将脸转向窗外。 三人都缄默不语,一股凝重骤然袭来。 “好像打扰你们了,我去那边啦。”说着绯絽子转身走向旁边的车厢,窗口吹进的风拂过她乌黑飘逸的发丝。 “我不怎么喜欢她。”水村绯絽子的身影消失后,薰说道,“怎么说呢,有点儿难以接近,像女王似的。” “她自命清高嘛,大家都这么说。”我毫不在乎地说。但不得不承认,这样贬低她,有种按住发痛牙齿的快感。 “听说她父亲是东西电机的专务董事。家里有钱,又是那样的美女,自命清高也无可厚非。”薰说完,瞬间又想起什么似的皱起眉头,“她怎么会跟你搭话呢?你们没有同班过吧?” “啊……确实没有,但之前什么时候说过话。”这样的回答并不合理,我一时有些不安。薰不无怀疑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很快,薰到站了。 “那么,明天见。” “嗯,要打起精神来哦!” 听我这么说,薰微微一笑,说句“是啊”便下了车。 车厢里空了很多,我找个座位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正考虑着宫前由希子和川合一正的事,觉察到有人坐到旁边。我感觉有些异样,斜眼一看,是水村绯絽子。我顿时坐立不安,靠近她的身体一侧开始发热,腋下也渗出汗水。 “刚才我说谎了。”绯絽子目视前方。 “说谎?”我把脸转向她,“说了什么谎?” “关于事故,我说一无所知。但我也许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事。” “听说由希子冲上马路,被卡车撞了。难道不是吗?” “没错,确实是那样。”水村绯絽子缓缓转过脸。四目相对,我急忙移开视线。 “只不过,”绯絽子说,“她似乎不太正常。” “怎么回事?” 然而绯絽子马上噤了声。电车即将到站,我不免有些焦躁。她在这站下车。 “到底怎么回事?”我再次询问。 “由希子,”绯絽子站起身来压低声音,“怀孕了。” “啊?”我仰起脸。 “千真万确。”她低头望着我,说完径自走向出口。
  1. 寺院所属的信徒家庭,亦是寺院的经济来源。
第一章 03 从车站步行十几分钟便是我家。在整齐划一的住宅区内,我家是鳞次栉比的数十栋楼房中普普通通的一栋。 打开门,玄关处一双崭新的女式运动鞋随即映入眼帘。我自然知道那是谁的,连忙脱下鞋子进了房间。 “不是明天出院吗?”一进客厅我立刻问道。 妹妹春美正坐在沙发上与父亲玩拼图游戏,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 “你回来啦。我感觉身体不错,就求医生让我提前一天回来了。”春美微笑着回答。小树枝般瘦弱的手脚、欠缺圆润的脸颊、过于苍白的肤色,全然称不上健康,但看起来倒确实精神饱满。 “明天去上学吗?” “明天休息,后天去。爸爸说送我去学校。”春美兴致勃勃地说。 “爸爸工作那边没有问题吗?”我问正摆弄拼图的父亲。 “一天倒是还没问题。”父亲背对着我回答。一说起春美,他总是这样只给我背影。 “庄一,好好撒盐了吗?”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你去守灵了吧?” “撒了。”我才没做那么麻烦的事,但怕她啰唆,便顺口应付。况且,现在我不想提守灵的事。 “谁去世了呀?”春美果然当即表现出关切。 “哦,”我决定蒙混过关,“是同级生的奶奶死了。都九十岁了,老死的。” “哦。”春美深信不疑地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啊,对了,前些日子你说的满是小猫的图册,我借来放在房间里了。过来看吧?” “哇,真的吗?”春美眼睛里闪着光,“这里马上就好了,还差一点点。瞧,很漂亮吧?爸爸给我买的。” 拼图盒子上画着一艘漂荡在海面上的白色帆船,船首站着一个身着裙装的女孩。 “很漂亮啊。”我故意用冷淡的口吻说。比起什么拼图,春美肯定更喜欢小猫图册。她那么说,肯定也是考虑到父亲的心情。春美就是这样的姑娘,本来就算憎恨父亲也很自然,可这些似乎都完全抛却于她的头脑之外。 走进自己的房间,我没换衣服就躺到床上。脑海里,水村绯絽子的话像环形磁带般不断重复。 由希子怀孕了…… 怀孕。孩子。 我不认为是绯絽子信口雌黄,她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话。胃里瞬间变得沉甸甸的,胸口似堵了一大块东西,不断刺痛我的神经。 假如怀孕一事为真,那它与这次的事故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呢?还有,为何绯絽子会知道?是听由希子说的吗?但听说她与宫前由希子并非十分亲密。 我起身从书架一端抽出图册。这正是要拿给春美看的小猫图册,一周前恰是从宫前由希子那儿借来的。 “送给她也可以哟。”那天,由希子将册子递给我时说。 “可你不是很珍惜这个吗?”我知道这本图册是由希子的父亲从国外带给她的礼物。 “话虽如此,但要是送给春美,一点也不可惜。”由希子抬眼望着我。正因深知视线中蕴含的意味,我才对接受她这多余的好意心生抗拒。 “我会还给你的,一定还。”我说,“给我妹妹看了,就立刻还给你。” “这样啊。不过也不用着急。”由希子微笑着说。 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吗?尽管我并不十分了解女性的身体,但感觉她恐怕不太可能对此毫无察觉。难道是已知自己有孕在身还对我露出那样的笑容吗? 胸口又有什么汹涌而来。 晚饭后,春美来到了我的房间。 春美翻着图册连连赞叹“可爱可爱”。由于她多次来为比赛加油,楢崎薰和宫前由希子都非常疼她。正因如此,此刻我着实难以说出由希子的死讯。 我选择了沉默。 “对了,你们今年能参加甲子园吧?”春美从照片上抬起头来。 我苦笑道:“说实话不可能。但我们会努力的。” “去年好像是战到第三轮吧?” “第二轮,不好意思啊。”过去几年来,我们的球队基本上都是这种水平。 “今年不是有川合这张王牌吗?” “不管那家伙多有能耐,还是敌众我寡啊。私立学校里强悍的家伙到处都是。我们的目标也只是战到第三轮。” “什么啊,真没劲。”春美撅着嘴,再次将目光移到图册上。 自己无法参加体育活动,春美渴盼我在棒球上大展身手。她尤其喜欢夏季的高中棒球比赛。去年及之前我们修文馆高中的地区预选赛,她无一例外均到场观战,在我们得分时更是欢呼雀跃。陪伴左右的母亲自始至终都惴惴不安,唯恐她的心脏负担不起。 “对了,哥哥,你交女朋友了吗?”春美一脸调皮地问。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吗?真没出息。” “只是没有时间啦。要不棒球比赛结束后稍微花点心思?” “说什么呢,棒球比赛之后不是要准备考试了嘛。”春美两手做出手枪射击的姿势,“哎,你和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呀?很早之前就告诉过我的那个,说什么超级漂亮的那个。” “我说过吗?” “说过。啊,又想装糊涂了。” “没有的事。倒是有几个漂亮女孩喜欢我,但我没有和她们怎样。不骗你。”我故作镇静地回答。 “哦。”春美合上图册,抱着站起身来,“这个是经理姐姐借给我的吧,薰姐姐对吗?” “不,是由希子。”我极力克制情绪。 “哦,她啊。果然。”“果然什么?” “还不是因为,”春美扑哧一下笑出声,“她喜欢你嘛。” 心里猛然一阵抽搐。“乱说什么!没有的事。” “哎呀,是吗?我看是我说中了。” “不对。别说这些无聊的话了。”我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这么当真,好奇怪啊。好吧,我就不刨根问底啦。”春美将图册抱在胸前,“这个先借给我了啊。”说完径自走出房间。 我又躺到床上。春美的话久久萦绕在耳畔:她喜欢你嘛…… 我试着回忆宫前由希子的一切。然而浮现在脑海里的没有与她的交谈,全是她柔滑的秀发留在掌心的触感之类。即便如此,某种东西立刻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即刻化作泪水濡湿了眼眸。我为自己并非冷血动物而安心,另一方面也对以为用这点泪水就可免罪的自己感到厌恶。 第一章 04 获悉由希子死讯的第二天,学校里严肃的氛围便一扫而空。甚至连由希子所在的高三二班也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所谓同级生的死,终究也不过如此。 今天早上,一个颇为让人在意的传言传到我耳中。内容与水村绯絽子说的大体一致—宫前由希子怀孕了。关于传言的出处,我身边尚无人知晓。这种内容极易在学生中引起轰动,传播速度自然也快得惊人。上午还只是少数人私下耳语,午休时便已演变成了竞相谈论。话题的焦点不用说,自然是令由希子怀孕的人是谁。我没有参与谈论,但并非毫不关心,只是暗自盘算该如何确认此事。 正在食堂吃汉堡套餐时,我感觉有人来到面前。抬头一看,川合一正阴沉着脸低头看我。 “吃完饭有安排吗?”他问。 “没什么特别安排。” “那陪我聊会儿吧。有话对你讲。” 应该与传言有关,直觉告诉我。 出了食堂,我们转到体育馆后面。以前高年级学生常把低年级的拉到这儿,教训他们目中无人、妄自尊大什么的。但近来没听说有这种事。 “你觉得传言是真的吗?”川合靠在墙上问道,周身散发的气息不容许我说“什么传言”之类装糊涂的话。 “可能。” 川合注视着我。“你为什么那么认为?” “要是谣言,也太离奇了。” “你的意思是……无风不起浪?” “差不多吧。况且要是信口编造那种谎言,性质也太恶劣了。当然,有人对由希子心存忌恨则另当别论。” “嗯,”川合用运动鞋的鞋尖踢了一下地面,“我也那么认为。” “然后呢?”我催促他往下说。 川合双手插入口袋,缓缓迈开步子。他以我为中心,走了一个半径约三米的圆,然后回到起点停下脚步,垂着脑袋低声说:“虽然事到如今已不必特意提起,但我一直都很喜欢由希子。” 确实不必提起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我默默点头。 “但世事未必都如人所愿。她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觉得她并不讨厌你。” 川合半咧开嘴笑了。“别说没有意义的话啦。” 的确如此,我想。只得回应道:“也是。” “由希子喜欢的是你。”川合抬起脸,直直盯着我,“你也察觉了吧?” 不知该如何作答,我一言不发。 “西原!”川合喊了我一声,“老实回答我,如果那传言是真的,你有什么头绪?” 我与他对视了一眼,那家伙乌黑的瞳孔像被什么固定住似的一动不动。“怎么问这个?”我反问道,“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只是想知道,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你……”川合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如果是你,我可以原谅。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这些。” “这样啊……” “觉得我很没出息?” “没有。”我摇摇头,依然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传言是真的,孩子的父亲……”我深吸一口气,“就是我。” 川合没作出任何反应,良久才深吸一口气,呼地吐出,又点了点头。 “这样啊。”川合发出低沉含混的声音,再次垂下头,目光许久不动。他说不定会揍我,我想。要是那样,我不会躲闪,我已做好心理准备让他揍一顿。若是被谁撞见会有些麻烦,但只要我小心一点,事后绝口不提便无妨。我只担心一点,川合会不会用左手打我。这么关键的时期,要是我们球队王牌选手惯用的左手受伤可就糟了。他会用哪只手打我呢?我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川合抬起头,伸出左手。我顿时周身僵硬,谁知那只手却搭到我的肩膀上。 “问了不该问的,”他说,“对不起。” “你不揍我吗?” “揍你?”川合瞪圆了眼睛,“我揍你?为什么要揍你?” “为什么……” 川合拿开手,苦笑着说:“我并没生你的气,由希子又不是我的女人。不管怎么说,算是松了一口气吧。” 他的话令我不解,我歪着脑袋。 “我是说,幸亏你是由希子的恋爱对象,不然我对她的事就一无所知,那样可太悲惨了,而且……”川合用小指挠着脸颊。我一愣,这是他害羞时的习惯动作。“而且,我想由希子肯定也觉得很幸福,能和自己喜欢的男人做那样的事情。”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免受到良心上的谴责。我无法正视他,只能望向远处。 “怀孕的事你没听由希子说起过?” “没有。”我回答。 “也是听了传言才知道的?” 若提起水村绯絽子,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于是我索性说:“是的。” “真像那家伙的风格啊。”川合叹道。他应该是在说由希子。“估计她是不想给你添麻烦,打算自己处理掉吧?” “可能是吧。”想到这里,我的心愈发痛苦。 “根据我听到的传言,由希子是在放学后去妇产医院的路上遭遇车祸的。” “这我倒还没听说,”我问道,“消息可靠吗?” “多半是真的。事故发生的地点与由希子家的方向截然相反,如果她打算去医院就讲得通了。” 太可怜了,我想道。可能她一心考虑怀孕的事,才没有注意到开近的卡车。 “话说回来,”川合咕哝道,“这个传言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水村绯絽子的面庞在脑中浮现,但她不是长舌妇,何况昨天她在楢崎薰面前也只字未提。 但还是有必要当面问她。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迈开步伐,被川合叫住了。“稍等一下。最后再让我问一个没出息的问题。” “什么?” “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你喜欢由希子吗?” 我注视着川合。他犀利的目光几乎要使我缩成一团。“嗯,”我点点头,“喜欢。” 川合的肩膀似乎瞬间力道尽失。“我猜也是。怪我不该问这个无聊的问题。但如果你不是这样回答,这回我说不定就揍你了。” 我感到脸上血色顿失。为了掩饰,我故意用调侃的语气问:“是用左手吗?” “正是。”川合在我面前晃了晃硕大的拳头。 第一章 05 三月三十日发生的一切,恐怕会令我终生难忘。 学校放了春假,棒球社却照常训练,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决定训练时间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去年秋天起担任社长的我。 训练结束后,我一个人留在活动室里整理得分记录。倒不是非得那天整理不可,只是我不想回家,也不想与伙伴们去别处闲逛。 因此我做得并不用心,只是玩玩藏在储物柜里的游戏机、听听广播打发时间。 我在活动室待到了五点多。锁上门窗,我不时地瞟着操场,向正门走去。足球社仍在训练。 快到门口时,我注意到宫前由希子走在前面,身旁却不见平常与她形影不离的楢崎薰。我稍稍加速赶上她,招呼道:“怎么这么晚才走?” 由希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啊……我去图书室了。”口吻与平时并无多少差异,令我稍感意外。我本以为突然有人从背后打招呼,她应该表现得更吃惊。 “春假期间图书室还开吗?” “开着呀,你没去过当然不知道了。” “我从来不读书。” 我们并肩而行。我一边走,一边暗自思忖:说不定由希子是在等我。证据便是她压根儿没问我为什么待到这么晚。从图书室可以俯视运动类社团活动室,棒球社的活动室也位列其中。 隐约感觉由希子似乎对我有好感,是从去年秋天开始的,但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当然也没有向我表白。只不过从她平日里若无其事的态度以及与我接触的方式,多少可以窥见这种心境。开始我以为只是自我意识过剩而产生的自恋,最终却发现有些东西不靠这种推测无法解释清楚。楢崎薰的行为也成为这个结论的证据之一,她显然在积极制造我和由希子单独相处的机会。将这一点解释为她看透了由希子的心意,而后有意成人之美,也在情理之中。 纵然暗恋程度无法与川合匹敌,对由希子有意的成员也绝不在少数。她也的确拥有值得获此青睐的魅力。如此说来,我或许算得上一个幸运的男生。这种感觉并无不快,但我从未考虑过要与她恋爱。我这样做,当然也有我的理由。 但在那天,这个理由消失了,也许该说是恰巧在那天消失了。实际上,正是这个缘故使我不想回家。 正因为是这样机缘巧合的一天,原本径直走向车站即可,我却对由希子说:“喝杯咖啡再回家怎么样?” “嗯。”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嘴角没有笑,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欣喜。见她如此反应,我虽对自己厌恶不已,心里到底还是生出几分优越感。 我们经过车站,进入一条稍显吵闹的商业街,走进一家兼做蛋糕房的咖啡馆。顾客中只有我们俩身穿校服。 我们聊了一会儿棒球社及成员的话题,然后照例发泄了一通对学校和教师的不满。有关毕业后的出路也提到了一点。由希子说她想学习外语。以她的成绩,完全有资格这么说。这家店的咖啡从第二杯起打折。我要了第二杯后,由希子说:“西原,最近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怎么了?” “说不上来。你训练的时候很奇怪,心不在焉的时候多了,话也少了。”由希子抬眼望着我,“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啊。” “不可能—不会和春美有关吧?” “没有的事,别胡说!” 我不觉间提高了嗓门,由希子吓了一大跳,垂下眼睛。看到她沮丧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毫无体谅之心,措辞过于粗暴。同时我也再次意识到她确实喜欢我。正因如此,她才会注意到我最近有些异常。 而且,恐怕正是对此耿耿于怀,她才一直守候着闷在活动室里迟迟不肯回家的我。 “为什么你会觉得和春美有关呢?”我用缓和的语调问。 “嗯……就是有这种感觉。” “哦……”我用手指擦去加入冰块的水杯上的水滴,“实际上的确如此。” “哎?”由希子抬起脸。 “是与春美有点关系。” “是吗?”她小声问道,“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有点不方便说。” “嗯……” 第二杯咖啡送了过来。我往里面倒入牛奶,用勺子画着圈搅拌。对话告一段落。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我问道。 可能是话题跳跃得太快,她愣了一下。“做什么……” “工作啊,你父亲的工作。” “啊……普通的工薪族,做销售。” “哦,不错啊。”我无凭无据地说。 “西原,你父亲好像开了家公司吧?”由希子两手垫在屁股下面摇晃着身体,看着我说,“是叫西原制作所吧?” 我呷着咖啡撇了撇嘴。“就是个小公司,也就街道工厂那么大,是分包企业。我爸一天到晚看顾客脸色。” “那跟我爸爸也差不多啦。” “你爸可不会因为工作牺牲掉家人吧?” “那倒是……”由希子吞吞吐吐地说,向我投来窥探的目光,“与你爸爸的工作也有关吗?” 我捧着咖啡杯,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我有种冲动,想将心头积压已久的东西一吐为快,但最终还是克制了下来。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总之是家里出了点不开心的事,我有点心烦意乱。”我啜了口咖啡。 “训练结束后你没马上回家,也是因为这个吗?” “算是吧,反正就是不想回家。”我皱着眉头,“这种时候,有些人应该知道不少解闷散心的方法吧,跳个舞、唱唱卡拉OK什么的。” “你没去过那些地方吗?” “也不是没去过,但总觉得不太适合自己。”“还是不去为好,确实不适合你。” “是我太土了吧?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棒球社的伙伴都知道,我是上中学后才搬到这里的。 “不是那样的。”由希子一脸认真地转过头,“我觉得你打棒球的时候最帅了。” 被这么当面夸奖,我一时茫然无措,只是望着她。 “真的。”由希子又重复了一遍,眼圈也红了。 我咕嘟咕嘟大口喝完杯子里的水,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旁边架子上的体育报纸映入眼帘。 “倒是可以找部电影看看,应该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我一边浏览电影专栏一边说。 “你现在就要去看吗?”由希子睁大了眼睛。 “嗯,现在出发,大概能赶上最后一场。”一时兴起的念头让我当真起来。 “可是穿着学校制服去不太好吧?” “这一点不用担心。”我拍了拍身旁的运动包,“想着没准哪天放学后想去别处逛逛,我总是随身带着替换衣物。” “啊,你真坏。”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走了啊。”我拿起账单,站起身来。 “呃……那个,”由希子喊住我,“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始料不及,眨了眨眼睛。“倒也没有关系,可你穿着制服不太好吧?” “等我一下。”她说着抓起小背包,离开了座位,似乎是去洗手间。 几分钟后,她身着红色开襟衫走了回来。由于上衣颜色太过鲜艳,都看不出那条灰色百褶裙是学校的制服。同时我意外地发现,裙摆的长度比学校规定的要短许多。 “这样就可以了吧?”由希子略显羞涩地问。 “你自己不也带了替换衣物吗?还说我。” “对女生来说,这些是必备的嘛。” 由希子转身向门口走去,裙裾翩然掀起。恐怕是换了红衣服的缘故,她的脸色似乎也红润起来。 真可爱啊!我想。 我在终点站的洗手间里换上牛仔裤和黑色薄夹克,为了藏起板寸头,我还戴上一顶苔绿色帽子。“真合适、真合适。”由希子连连拍手叫好。 我们将行李扔进投币式小件寄存柜,又从麦当劳买了汉堡和饮料,走入电影院。电影开始之前,由希子往家里打了个电话,称和朋友去看电影,晚些回家。她似乎挨了母亲一通训斥。 “偶尔迟些回家也没什么不好嘛。我说了句‘已经进电影院了’,就挂掉了。” “没问题吧?” “没事,别担心。”由希子嫣然一笑。 电影讲述了一个科幻故事,剧中女主人公能够预见未来。不过情节之类并没怎么记住,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身旁的宫前由希子。走出咖啡馆时偷偷窥到的她楚楚动人的表情、处处为我着想的心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愈发清晰地显现在我心中,我再次意识到由希子身上的种种美好。除此以外,手臂与她相碰,她身体的温度及肌肤的触感也都真真切切地刺激着我的欲望,再加上这段时间我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总之,从这时起,我一步步接近悲剧的陷阱,开始错误地以为自己已被由希子吸引,并且能和她顺利发展下去。 我并不紧张,很自然地握住了由希子的手,她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不久,她的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电影将近结束时,我们的视线碰在了一起。由希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几乎是被吸引着吻了她的嘴唇。电影院里空空荡荡,没有必要顾忌周遭的目光,况且其他观众也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 假若当时两人中有一个稍微冷静些,或许事情就是另一番模样了。然而那时的我们都不可思议地陷入了狂热,一方的激情刺激着另一方的兴奋,两人虽未饮酒,却胜似饮酒般如醉如痴。走出电影院,我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繁华的大街上,恋恋不舍,谁也不想就此分别各自回家。 回过神来,已近十一点。 “差不多该回去了。”我说,“家人会担心吧?” “大概会惹他们生气,可是也没有办法。”由希子耸耸肩膀,望着我,“西原,你不给家里打电话不要紧吗?” “这会儿正想打呢。” 我找了个电话亭走进去,由希子也跟了进来。 按下电话号码时,我还打算径直回家,可当听筒放在耳边,看到由希子微微泛着红晕的脸庞,我立刻改变了主意。这是我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冲动。随后我对接起电话的母亲说:“今晚我不回去了,住在吉冈家里。” 直到我放下话筒,由希子还是一脸惊讶。 “接下来你要去吉冈家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不。现在去会给他们添麻烦。” “那你去哪儿?” “想想办法喽。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也有午夜电影。” “那样对身体多不好啊。” “不要紧,一个晚上而已。”随后我鬼使神差地将目光从由希子的脸上挪开,继续说,“两个人的话,倒是有地方可以住。” 听来玩笑似的话语,却是我的真实想法。并且,我估计由希子也不会把它当玩笑话。果然,她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由希子尴尬地轻轻摇头。“那个不可以……” 尽管基本上是预料中的答案,我听了还是感到有些沮丧,掩饰道:“就是啊。我还是在那边的店里对付一下好了。” “你真不回去了吗?” “不想回去。”我语气生硬地说,“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再次搂着由希子的肩膀迈开步子。她的手臂也环绕在我的腰上。可能在旁人眼里,我们已是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情侣。 往车站方向走的人很多,全是些下班后不直接回家的工薪族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我带的钱足够住宿了。”我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低语。回想起当时的心境,连我自己都要反胃。而我那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全然不计后果,也不体谅对方的心情,甚至连自己是否真心喜欢她都没想过。这跟那些赤裸裸地表露性欲、当街骚扰女性的色情狂没有任何区别。 “不可以的……”她回答,“那个不可以。”听到这个答案,我终于没有再纠缠下去。但并非因为我恢复了理智,只是无法再继续厚颜无耻而已。 “是吗?不可以啊。”我用力抱了抱她的肩膀,“对不起。” 由希子低着头,一直默默不语。 来到车站,我帮她买好车票。“注意安全。其实我该送你回去的。”我把票递给她。 “好的,没关系。” 检票口拥挤不堪,我在稍远处目送由希子通过自动检票机。望着她红色的开襟衫渐渐混入人流,我不禁自问,自己到底在这儿做什么。正恍惚间,她的身影已不见了。我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她就站在眼前。我不由得惊叫一声。 “怎么了?”我问。 “那个……可以。” “嗯?” 由希子向前一步靠近我,仿佛担心旁边来往的行人听到,低着头小声说:“住下来,也可以。” 来得太突然,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她没说下去。 我抓起她的手,逆着人流走出去。此时,我违抗着心底发出的声音。那个声音向我呼喊:冷静!三思! 关于哪里有什么样的旅馆、手续该如何办理,杂志和午夜节目中都提到过,早已装在我的脑子里。没想到实际办理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刻意学习。 由希子和我先后冲了澡。走出浴室时,一个念头浮现在我脑中:她不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吧?在电视剧里可是多次看到过这种情节。但她正窝在床上看电视。待我靠近,她便用毯子将自己整个儿包了起来。 我关掉电视和灯,小心翼翼地钻进毯子,注意不触碰她的身体。尽管漆黑一片,但我知道她背对着我。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两人身体僵硬,一动也不动。 “不冷吗?”我问。 “有一点。”毯子那边传来由希子的声音。 我缓缓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两个人都毫无经验,做起那事来颇费周折。不管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还是书上读到的,都没有半点儿用处。就像即使读了介绍自行车骑法的书,也不会骑车一样。尽管如此,天亮之前我还是在她体内射了两次。她丝毫没有获得快感的迹象,毋宁说看起来有些痛苦。 黎明时分,我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发现躺在我腋下的由希子正盯着我。 “没有睡觉不要紧吧?” “嗯……那个,西原。” “什么?” “你是真心的吧?” 她这一问,让我有种如梦方醒的感觉。不,更确切地说,是让我重新认识到:梦境般感觉到的东西,其实全是现实。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心中混乱不已。“那当然了。”说着我重又抱紧她纤细的身体。 此后我们又约会了两次,但没有再做爱,只是逛逛街、看看电影之类的健康交往。我没有将我们俩的关系告诉任何人。由希子也绝口不提,很可能是为我棒球社社长的身份着想。 说实话,我也不怎么清楚自己的想法,即便现在也是如此。只有一点可以断定:那个时候我抱紧由希子,并不是因为喜欢她。那时,我自暴自弃,一心只想从各种纷扰中逃脱。初尝禁果是再合适不过的逃避手段,说得再粗俗一点,对方是谁都无所谓。 不必说,我也考虑过,或许我们也可以先有既成事实,随后再产生感情。那天之后我下定决心要百般爱护由希子。何况与她在一起时我也非常开心,她对我的感情也比此前更为炽热。只是,这能否称为爱情,我始终也没弄明白。总感觉与爱情略有差别,或者说,在这种感情的延长线上,可能存在爱情。 我无数次回想得知由希子死讯时的心情。那时的感情起伏是不是一个失去恋人的男人应有的悲痛?我完全没有自信。另一个自己注视着我,在我耳边低语道:计较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你人品低下的有力证据。 第一章 06 放学后,我走出教室,直接来到高三一班门边等候。其他学生出来后很久,水村绯絽子才走出来。看到我,她露出惊讶的表情。 “有话对你讲。”我压低声音说。 绯絽子似乎并不意外。“去我们的活动室吧。”她轻轻回应道。 她指的是位于同一教学楼四楼的第二科学实验室。虽称为实验室,实际上不过是保存仪器的库房,平时不怎么使用。出入那个房间的只有天文社成员,他们用它做社内活动室。水村绯絽子是天文社的经理。 来到实验室门前,我对着绯絽子的背影说:“在这里说就可以了。” 绯絽子眉头微皱。“到里面来吧,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完的吧?” “那倒是,但就在这里好了。”我不想和绯絽子单独相处。 “可我想在里面听你说。”她打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 我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门旁的墙上挂着角铁,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装着实验仪器的纸箱。装不下的仪器乱七八糟地堆在地板上,布满灰尘。房间深处放置着两张可供十人左右围坐的桌子,旁边架设着天文望远镜。 “坐吧。”水村绯絽子请我坐在折叠椅上,“我去泡咖啡?不过是速溶的。” “不必了。”我粗鲁地坐到椅子上,“我要说的是由希子的事。” “我猜到了。”绯絽子在我对面坐下。 “我没打算跟你说话,但迫不得已。” “为什么要找这样的借口?” “不是借口,只是想说这次非同寻常。” “是吗……不过算了。”绯絽子十指交叉放在桌上,“传得沸沸扬扬了啊,由希子怀孕的事。” “不会是你传出去的吧?” “你在怀疑我吗?” “正因为没有怀疑你,我才来问你。这件事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哪儿都无关紧要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情,不通过特殊途径是不会泄漏的。你竟然能知道,怎么想都觉得奇怪。莫非你是听由希子本人说的?” “我和她可没有那么要好。” “那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不会说的。”水村绯絽子干脆地拒绝道,“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向你保证,我得知内情的途径与传言的源头不是同一个。劳烦你把矛头指向其他人。” “你好像没明白啊。”我敲着桌子,“传言出自何处,我无所谓。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怎么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了?” 绯絽子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原本以为你是为这事传出去生气呢,看来不是那样啊。那么西原君,你为什么非要刨根问底不可呢?就因为她是你们棒球社的经理吗?不,肯定不是。如果仅仅如此,你是不会摆这种臭脸的。” “怎样都无所谓吧?”“你难道只打算让我一个人说?这也太不公平了吧?”绯絽子带着鼻音说,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她那异常从容不迫的表情让我相当窝火。 为了剥夺她那份从容,我说:“怀的是我的孩子。” 这一句果然奏效。绯絽子顿时表情僵滞,目光愕然,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哦……”她笑容尽失的嘴唇间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和由希子是这种关系啊?” “是。” “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三月,三月的最后一天。” 停顿片刻,绯絽子露出霍然记起的神情。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她最清楚。 “哦,是吗?”绯絽子用明显装出来的平静口吻说。她面无表情,对着天花板轻舒一口气。“那么,你是真心的吗?” 一下子被击中要害,我一时措手不及。当然是认真的了—这样的台词没能立即脱口而出。我尚未回答,绯絽子便摆摆手说:“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啊。是不是真心的,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 “的确如此。”我尽量保持平静。 绯絽子拢了拢头发,用略显慵懒的口吻说:“告诉我由希子怀孕的,是灰藤老师。” “灰藤?”这名字令我意外。 “你大概也知道他是天文社的顾问吧?昨天守灵仪式开始之前,我们稍微聊了一会儿,消息就是那个时候听说的。” “哦,这样啊。这么说来,你还是那个家伙的得意门生喽。”我不无讽刺地说。这绝非单纯的嘲讽,灰藤对绯絽子的态度明显与对其他学生不同,我很早之前便已察觉。 绯絽子不置可否,只是移开了视线。 “算了,暂且不说这个。但那家伙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老师说是从她母亲那里听来的。” “由希子的母亲?”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母亲会连这种事都告诉学校。 “虽然不太情愿说出来,但这与死因有关。” “死因不是事故吗?” “没错。不过据说没有怀孕的话,或许还有得救。可以说是撞击导致了流产,因此出血相当严重—”绯絽子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我痛苦地呻吟道,明显感觉内心深处受到重创,“除此以外,灰藤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了。” “没说才怪。他准会加上这么一句:‘正因为有那些随心所欲、草率行事的家伙在,才会酿成这样的悲剧……’” “随便你怎么想。”她没有否认。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门口走去。“你说的很有用,幸亏问了问你。” 我正要伸手开门,门却哐的一下被推开了。出现在眼前的,正是我们刚刚提到的灰藤。灰藤一看是我,立刻露出在温室里发现害虫似的表情。 “怎么是你?你这家伙在这儿干什么?”他将目光投向我背后,似乎很在意水村绯絽子。 “只是跟她聊了一会儿,正要离开。”说完我推开灰藤走出房间。刚走出几步,便听到那家伙对绯絽子说:“水村,我不知道你们聊些什么事,但还是尽量避免在这种密室里单独和男同学相处为好。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说话的声音有些令人不快。 事实上,是你这浑蛋别有用心吧—我暗暗咒骂道,重又迈开脚步。 第一章 07 棒球社今天也没有训练。至少守灵仪式和葬礼这两天要给我老老实实的—这是教练给我们下达的指示。教练是个姓长冈的年轻教师。 回家途中,我乘上与回家方向相反的电车,打算去看看由希子遭遇车祸的地点。不可思议的是,事发现场的确切位置也是和怀孕传言同时传开的。看来散播者应该掌握了极为详尽的信息。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我下车的车站被狭窄的小道和小商铺簇拥。如此窄路上还有公共汽车往来,令路况更为糟糕,拥堵不堪,一片混乱。我沿着这条公交线路前行,人行道旁每隔数米就栽着一棵樱树。 约莫走了五分钟,左侧出现了一所中学。根据传言,事发地点应该就在附近。这里左右两边都是窄窄的岔道,由希子正是从右边路上飞奔出来,被在这条公交线路上疾驶的卡车撞上的。 妇产医院在哪里呢?我正四下张望,背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楢崎薰站在身后。 “咦?你怎么在这里?” “这个。”薰拿出一小束花。 “哦,”我皱皱眉头,“男生果然不行,这种事情完全想不到。” “过分计较也挺可怕的。事发地点在那边的拐角。”薰扬起下巴示意近旁右转的拐角,旁边有一家咖啡馆。 “你知道得真详细啊。” “我问过由希子的妈妈,她说在咖啡馆旁边。” “你见过她妈妈了?” “今天不是举行葬礼嘛,学校说昨天没能去守灵的,今天第六节课后可以早退。于是我又去了一趟。之后,恰好和她父母同坐一辆车去的火葬场。” 火葬场这个词在我心头蒙上一层阴影。它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由希子,那个睡在我怀抱中的由希子,的的确确不会再醒来了。 “我们去献花吧。”薰抱着花向前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思忖着她为什么不问我来这里的理由。说不定她已知晓我和由希子的关系。 薰在“禁止前行”的标志牌下摆上花束。难道由希子没看到牌子?抑或是她有无视标志牌、不得不横穿马路的理由? “前面就是妇产医院了。”薰指着羊肠小道的尽头说。她应该也听说了由希子怀孕的传言,我暗自猜想。 “你知道?” “嗯。在我们当中小有名气哦。” “那家医院?” 薰点点头。“那里的女医生会和我们很亲密地聊天,而其他医院多半会对你喋喋不休地说教。要是怀上了,一定得去那家医院。” “哦……”难道薰也遇到过这种麻烦?我望着她的脸颊,霍然间回过神来。“那家医院,莫非是你告诉由希子的?” 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余光向我一瞥,小声说:“算是吧。” 原来她早就知道由希子怀孕了。那么她肯定会问孩子的父亲是谁。 “薰,实际上—”“别说了。”薰伸手阻止了我,“你不必在这里坦白。” “你果然知道?” “谁让我们是朋友呢。”薰耸耸肩,“由希子的父母问我,她有没有男朋友,大概他们是想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吧。我说我不清楚。” 我差点说出“谢谢“,但转念一想这样不合时宜,便又咽了回去。 “她父母知道怀孕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了吗?” “谁知道呢,或许还没听说吧。应该也不会有人在她父母面前提起这个,但是早晚有一天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散播谣言的罪魁祸首是谁,你有什么头绪吗?” “要是让我知道了,绝不会轻饶他。”薰两眼射出恶狠狠的光,好像我就是那个人。 一阵铃铛声响起。循声望去,旁边咖啡馆的门开了,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婶拿着簸箕走了出来。她向我们这边望了一眼。 “你们是前些时候去世的那个孩子的朋友?”大婶问道,可能是看到花束猜出了几分。我和薰默默点头。 “是这样啊,那个孩子真够可怜的。”大婶浓妆艳抹的脸扭曲起来,“那时候可是不得了啊,我也六神无主了。” “大婶,你目击到现场了吗?” “没看到撞的那一下。”她摇摇头,皱着眉道,“先是卡车发出紧急刹车的剧烈声响,接着我就听到撞到什么东西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紧从店里跑出来。那时孩子已经倒在那里了。” “请等一下。”我制止快言快语的大婶,转向薰。“反正也来了,干脆边喝咖啡边聊怎么样?” 薰表情严肃地点点头。“我也正这么打算。” “正好,现在也没有其他客人。”大婶亲切地说。 这家店名叫“步恋人”,读作“friend”,内部装潢依旧是很久以前流行的单调样式。临街的玻璃窗旁摆着六张桌子,里面是吧台,仅此而已。我和薰在吧台前落座。 “我记得那是傍晚五点钟左右。又是下班的又是放学的,这前面街上到处都是人。这一发生交通事故,可了不得了。年轻点的女孩子都哇哇大叫起来,男人们也只会在一旁嚷着‘一定要振作’,却没人敢靠前。毕竟出了那么多血呢。啊,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不要紧……是吧?”我对薰说。 “请接着说。”她说。 大婶喝了口水,继续说道:“卡车司机呢,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早吓得魂儿都没了,连报警叫救护车也没想起来,光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嚷嚷不是他的错,是这姑娘自己跑出来的。我就跟他说,我在这儿替你守着,你赶紧打电话吧。唉,真是不中用啊。” “由希子当时什么情况?”薰犹犹豫豫地问。 “由希子,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吧?嗯……虽然不清楚她伤了哪儿,可就像刚才说的血流不止啊,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可能是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大婶露出严峻的神色。 “由希子为什么会突然冲到马路上呢?”已经多次提出的疑问再次脱口而出。 大婶似乎不怎么在意此事,说道:“不太清楚,可能她有急事吧,想抓紧时间赶到车站。” “是吗?”薰一脸怀疑地问。“可能是吧,我也是听人那么说的。” “听说的?”我把刚端到嘴边的咖啡杯放回桌上,“听谁说的?” “和她在一起的女人。” “什么?”我和薰不约而同地喊出声来。大婶吓得往后一缩。 “有人和她一起吗?”薰用刺耳的声音问。 “有啊。咦?你们不知道?” “谁?”我站起来,向吧台里探着身子。 “名字我不知道,她只说是那个女孩的熟人。” “会是谁?”薰向我征询,但我也没有任何头绪。 我问大婶:“事故发生的时候,那人在干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她好像在那个女孩身后不远。我从店里跑出来的时候,她刚好从旁边的路上走过来。” “是那个人跟您解释,由希子有急事,才跑着跑着一不小心冲到马路上了吗?” “是呀。在等救护车的那段时间,她对我这么说的。” 我和薰面面相觑。这个女人的身份,她似乎也一无所知。 “那人长什么样?”我再次发问。 大婶眉头拧成八字,绞尽脑汁思索起来。“要我说那人长什么样吧,我还真说不上来。我这人最不擅长记人家长相了。年纪嘛,约莫四十……过半吧,也许还年轻些。挺瘦的,个儿不高,戴眼镜。”说着大婶摇摇头,“不行啦,就这么多了,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 尽管能想象出大致轮廓,但这样的中年女人随处可见。 “那个人之后又干吗了?”薰问道。 “嗯……救护车赶来将孩子运走后,就见不着她人影了。托她的福,我不得不回答交警的问话。”大婶露出些许怒色。 和由希子在一起的女人到底会是谁呢?在回去的电车上,我和薰交换了看法,但谁也没有理出头绪。 “会不会是找什么人陪自己去看医生?” “不可能,”薰皱起眉,“朋友陪着去还差不多。” “恐怕也不是亲戚,那样的话还不如干脆让她妈妈陪着去。” “我觉得可能不是她自己找人陪着去的。” “那为什么那个女人会跟她在一起?” “不知道。”薰手抓吊环,凝视着车窗外,摇了摇头。 我长叹一声。 回到家,一打开玄关的门,春美就从客厅里跑了出来。她站在门厅中央,用充满深仇大恨的目光瞪着我,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眨眼之间,硕大的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到面颊上。 “出什么事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哥哥是个大骗子!”春美大喊一声,快速跑上旁边的楼梯。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嘭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传来她哇哇的哭声。 我走进客厅。正在收拾餐桌的母亲望了我一眼,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你回来了。” “春美怎么了?” 母亲叹了口气。“她已经知道了,宫前的事。” “您告诉她的?” “不是,刚才川合打电话来了。要是我早点接就没事了,没想到春美抢先拿起了听筒。” 我明白了。“是川合那小子说出来的。” “没办法,他又不知道你在瞒着春美。” “倒也是。” 我用客厅的电话打到川合家,他立刻接了。 “对不起,”一听出是我的声音,他赶忙道歉,“我一不小心就说出来了。都是因为好久没有听到春美的声音了。” “没事,反正早晚得让她知道。” “哎呀,都怪我毫无戒备,稍微动动脑子就不会这样了。春美现在怎么样了?” “先是跟我瞪眼大喊,这会儿赌气把自己关进房间里了。” “难为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过一阵就没事了。对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有点事。关于由希子,我又掌握了新的情况。”川合的语气即刻沉重了几分,“明天去学校再说也成,但我觉得还是早点通知你为好。” 我握紧听筒。“什么新情况?” “我知道谁是散播由希子怀孕传言的罪魁祸首了。” “真的?”我不觉抬高了嗓门。母亲朝我瞥来一眼。我捂着话筒问:“是什么人?” “有点让人意外,是高二的。” 高二的学生?的确非常意外。“女生?” “不,男生。高二三班一个姓中野的。你认识吗?” “从没听说过。” “嗯,我也是。” “消息可靠吗?” “嗯,应该没错。” 据川合说,今天放学途中,他听到几个网球社的女生谈论由希子怀孕一事。她们说得过于详细,他便上前打听是听谁说的。棒球社王牌选手的面子发挥了它在运动类社团内神通广大的威力,她们立刻告诉他,是从高二三班一个姓中野的男生那儿听来的,他家就在事故现场附近。听说中野的母亲有个熟人与事故有某种联系。 “明天午休时间,我打算盘问中野。我跟高二的成员说了,让他们把那小子带到棒球社活动室。” “我也去。” “没问题。我会给你预备特等座的。”川合的话里充满默契。 挂断电话,我点点头。原来如此,还有一个人住在现场附近。这种事情倒也合情合理。说不定,那个姓中野的高二学生还看到了和由希子在一起的中年女人。 走上二楼,回自己房间之前,我敲了敲春美的房门。没有回应。我又敲了一次。“春美,睡着了吗?”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我只能走开。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传来了春美的喊声:“哥哥,我讨厌你!” 尽管没有其他人在场,我仍学着外国明星的样子开玩笑般耸了耸肩膀。“这么精神,看来心脏是没什么问题啦。”我小声嘟囔着,省得让春美听到。 第一章 08 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中野早已料到我们会因为他散播由希子怀孕传言找他麻烦,从走进棒球社活动室起,脸色就一直很差。 “那个……我母亲认识的一个阿姨在附近的妇产医院上班。所以,那……那个阿姨就把她在医院见过宫前的事告诉了我母亲。”他点头哈腰地说。 “见过?那个阿姨知道由希子长什么样?”薰不解地问。 “不,我想她不知道……” “那她怎么知道是由希子?”川合双眉紧蹙,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给我说清楚点!”发出低沉而又瘆人声音的是捕手吉冈。他碰巧在活动室里,顺便参与了这次审讯。我没有告诉这家伙由希子和我的关系。他的目的只是想好好教训一下散播传言的罪魁祸首。 吉冈块头如职业摔跤手般庞大,长相在社内也算得上凶神恶煞。被他瞪上几眼,中野自然缩成一团。“那个,那个,所以……” “冷静点。”我对他说,“你是想说,那个阿姨在医院里见过由希子,可那时候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对不对?”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事故发生前的四五天吧……可能是。”中野歪头思考,并无把握地回答。 “不追究这个了。总之,那人记住了她的长相,得知事故发生后,便说出这个情况,是这样吧?” “嗯,大致是这样,不过有一点出入。那个阿姨在医院见到宫前后,给学校打了个电话。” “往学校打电话?”我们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吉冈激动地揪起中野的后颈。“喂!你给我老实交代!” “我说!我说!”中野吓得头晕眼花,逐渐带上了哭腔,“我会说的,请放开我。” “放了他。”我拿开吉冈的手。“那人不是不认识由希子吗?为什么会知道她是修文馆的学生?” “啊,问题就在这儿。那个阿姨在候诊室里见到宫前的时候,觉得她太年轻了,就特别留意起来,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后来发现宫前带着一个纸袋,就找机会朝里面偷看了一眼……” 她发现里面装着类似学校制服的东西,好奇心更被勾了起来,干脆毫不顾忌地往纸袋里面看去,很快就看见了曾见过的校徽。文武双全的名校—修文馆高中的校徽是连完全不学习的人也认得出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密切关注起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不久,女孩被叫到窗口时,她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听到好像姓宫什么。 她回家后,立即给修文馆高中打电话,声称看到修文馆的学生在放学途中换便装去了妇产医院,不知她父母是否知情。学校方面表示会调查此事。 尽管如此,那人仍不肯善罢甘休。两三天后,她再次打电话给学校,询问调查进展。学校方面如是答复: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没有我校学生出入过那所医院,我们打算进一步查证……又过了两三天,便发生了交通事故。那个女人从妇产医院一个熟悉的护士口中得知,死的正是先前那个女高中生,并且正处在妊娠初期。 “那个阿姨兴奋不已,口无遮拦地对我母亲等人讲了这件事。那个,我就……就忍不住把从我母亲那儿听到的,在学校里说了出来。”中野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事情讲完。 “为什么四处乱说?你这个浑蛋!”吉冈抓住中野的肩膀。 “没,我没四处乱说……”中野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我只跟一个人说了,还要他一定保密,那个家伙却泄露给了其他人。” “少啰唆!不管怎么样,你都是罪魁祸首!” “对不起、对不起……”中野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行,不能轻饶了你!” “快住手!”我赶紧劝住要动手的吉冈,“这种事早晚会闹得满城风雨。但要是在这种地方动粗,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挽回的。” “我知道。”吉冈松了手,但还是像野兽般发出呜的一声怒吼。 我问中野:“那个阿姨告密后,你知不知道学校方面是怎么调查的?” “不知道,没听说。”中野不停地摇头。 我突然想起些事情,朝楢崎薰使了个眼色。 她轻轻点点头,朝向中野。“好了,你这孩子回去吧。磨磨蹭蹭的话,可是要被大猩猩勒死的哟。” 中野立即慌不择路地逃出活动室。 “什么啊,怎么能就这么放了?”吉冈愤愤不平,“再让我好好教训他一会儿多好!” “我们还是爽快一些更好。”川合一正说道,“太过纠缠会招人讨厌的。” “得了得了,你们太在意联盟那帮家伙的看法了,烦死了。”吉冈摇晃着庞大的身躯走了出去。 我对薰说:“根据刚才说的,我大致明白来龙去脉了。” “我也是,”她答道,“而且也猜到了事发时和由希子在一起的那个中年女人的真实身份。” “怎么回事?”川合看着我和薰。 “根据刚才中野的话,完全可以断定校方去那家妇产医院做过调查,比如是几年级几班的谁等等。问题是,究竟是怎么调查的呢?” “直接去医院打听的吧?” “医院不会说的,因为这属于侵犯个人隐私。我觉得不可能存在这种情况。” “那家医院在保护隐私方面做得尤其到位,所以才深受信赖。”薰很肯定地说。 “这么一来……就只有暗中监视了。” “有道理,”我点点头,“我也觉得是暗中监视。一旦有咱们学校学生模样的女孩出现,他们就会按照惯例上前严加责问。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怎么不去普通医院?不能去找离家近的医生吗?肯定和在闹市逮到学生时同样的腔调。既然是质问这样的问题,进行监视的就必须是女人。这么一来,要说学生指导部里的女人……” “御崎那老太婆?”川合一正不屑地说。 “根据咖啡馆大婶的证言,那是个四十五岁左右、身材瘦小、戴眼镜的女人。这位御崎女士可是完全吻合。”“原来那老东西和由希子在一起啊!”川合握起左拳,啪的一声击向右掌。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也迎刃而解,即灰藤为什么会知道由希子怀孕一事。不必大惊小怪,这件事在学生指导部里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川合突然怒目圆睁。“喂,由希子猛地冲到马路上,不会是想摆脱御崎老太婆吧?” “我认为完全有这种可能。”我说,“除此以外,由希子没有任何理由要在那种地方奋不顾身地跑。” “要是那样,学校方面也难辞其咎!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川合敲着身旁的桌子。 楢崎薰也向我投来目光,像是在问:“怎么办?” 看到他们的目光,我飞快地思索着。作为由希子的男友、真心喜欢由希子的男人,我该怎么做?虽然这里面的确有不想被这两人鄙视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决心为到死都把我当作男友的由希子报仇雪恨。 “首先,要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我说,“采取行动是第二步。” “怎样才能搞清楚呢?要是直接去问,学生指导部的那帮家伙肯定不会说实话!” “了解事情真相的并非只有他们,不是吗?” “你是说询问目击证人?”川合问道。 “那种约翰·布克警官做的事,我们几个怎么能行呢?”我苦笑着说,竭力避免过于严肃,“试着去问下由希子的父母,他们最清楚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觉得行不通,他们不会告诉我们的。” “是吗?” “当然了。对由希子怀孕这件事,他们应该会想方设法隐瞒。” “你好像有什么主意吧?”川合一正向我投来犀利的目光,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我只得不辜负他的期望,将想法和盘托出。 “如果我表明自己是孩子的父亲呢?” 听到这句话,楢崎薰顿时全身僵硬,川合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对他们点点头。“那样的话,我想他们应该会告诉我真相。” “当真要这么做?”薰勉强挤出一句。 “我是认真的。”我回答,“装出事不关己的样子太可耻了。” “好!”川合拍拍我的肩膀,“说得没错。为了自己真心喜欢的女人,做到这份儿上也是应该的。” 我立即移开视线。“是啊。”我点头赞成。 “你什么时候去?”薰问。 “在我还没打退堂鼓之前。”我说,“那就只有今天了。不好意思,请允许我在训练的时候退场。” “我也去。” “不,还是我一个人去为好。” “可是……” “就让他一个人去吧。”川合插嘴道,“难道你想看西原下跪的窘态吗?” 薰哑口无言,定定地凝视着我。我点头示意。是啊,我必须做好下跪的心理准备。
  1. 指日本高中棒球联盟。
  2. 1985年美国电影《目击者》的主角。
第一章 09 由希子的家是一栋墙壁雪白、小巧雅致的二层楼房。穿门而入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一角种着绣球花。一打开门廊下的茶色房门便是狭小的玄关,两个成年人并排站立会略显局促。 我在玄关保持着约八十度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几双红色拖鞋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我眼前,此外不见有其他鞋子。由希子的鞋子怎么处理了?我突然好奇起来。恐怕依然放在鞋柜中吧? 我一直低着头,待了很久很久。不过也许只有几十秒而已。痛苦的时间总是难熬的。 “我是由希子……肚里孩子的父亲。” 我只说出这么一句,随即连她母亲的表情也没有看,便径自低下了头。我做好了下跪的心理准备,但想到那么做反而会更加显得欠缺诚意,终究作罢。 她母亲一声不吭。从我自报家门的那刻起,她原本慈祥的面容就生出几分僵硬。或许她早已有某种预感。 沉默从周围汹涌而至。保持纹丝不动让我痛苦不堪,但似乎只要动一下,先前的静止就都会失去意义。 “你……”虚弱的声音传来,我稍微抬起头。“回去吧!”这一次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请你回去!”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回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可是……” 我抬起头,望着由希子母亲的脸庞。她流泪了,泪水饱含着愤怒、悲伤与懊悔。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回!”她母亲将头转到一旁。 “打扰了。”我又鞠了一躬,走了出来。 我独自品尝着痛苦的滋味,离开了由希子的家。但由希子的母亲一定比我痛苦千万倍。正因为感受到了这一点,我才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玄关继续逗留。我重新体会到,做父母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春美正在院子里浇花,一看到我,便连招呼也不打,径自穿过客厅的玻璃门进去了。看来她是恨透我了。 我没在客厅露面,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凝望着日光灯,我思考着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合情理。对一个让女友怀了孕的男人而言,那是应有的态度吗?我正呆呆地思前想后,妈妈在楼下喊开饭了。在这个家里,时间同昨日一般流淌着。 父亲回来了,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吃晚饭。春美还是气鼓鼓的,看都不看我一眼。父亲似乎也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对女儿的闷闷不乐不闻不问。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即将吃完时,电话响了。妈妈一把抓起身旁的无绳电话,很快惊讶地皱起眉头。我们也放下筷子,望着她。 “好的,让庄一接电话是吧?请稍等。”妈妈捂着电话转向我。“是宫前的父亲。” 刹那间,胸口一阵剧痛。我小心翼翼地不表现出来,接过电话,走进客厅。“喂,我是庄一。”我坐在沙发上,背对着父母说道。 片刻之后,“啊……”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是由希子的父亲。”他竟使用了敬语,我大吃一惊,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 “您好。”我回答。 “我从内人那里听说了。”他换成了对年轻人说话的口吻。即便如此,我还是听出他在努力克制情绪。 “嗯。”我再次回答。 “我想跟你谈谈,两个人单独谈谈。” “好的……您看什么时间比较合适?” “越早越好,你现在方便出来吗?” “方便。”说完我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了,“那么,我们去哪里?” “让我想想……离你最近的车站是哪个?” 我报上附近车站的名字。 “好,你在车站前面等我。我现在出发,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到。”看来他准备开车来。 “明白了。”说完我挂掉电话。妈妈立刻问我:“什么事?” “关于宫前的事,他有话对我说。” “为什么会对你说?” “回头再告诉您吧。”我站起身,刻意不去看家人的表情,朝门口走去,“必须得出去一下。我吃饱了。” 每当电车到站,车站前就被下班的人流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不慌不忙,几分钟后便消失在视线中,有徒步的,也有换乘公共汽车的,当然也有钻进咖啡馆或书店的。可据我观察,到目前为止,在鳞次栉比的店铺中,最为耀眼、安装着霓虹灯的弹子游戏厅,进去的人却少之又少。那些店面加了隔板,店内和店外的人相互无法看清。 人潮第五次退去后,一辆老款三菱戈蓝静静地停到我面前,响了一声喇叭。我弯腰往里看去,一个身穿白色POLO衫的男人打开了副驾驶席一侧的门锁。 我上前打开车门。“您是宫前先生吧?”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面朝前方轻轻点了点头。我坐到副驾驶席上。确认我系好安全带后,他发动了车子。 驾驶期间,他始终一言未发。我当然也只能保持沉默。我感觉得到,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宫前先生压抑着的愤怒与焦躁。 宫前先生将车驶入一家家庭餐馆的停车场。我一心以为他会带我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见状不禁诧异。他下了车,默默地向前走去,我跟随其后。 服务员迎上来。宫前先生指着一张靠窗的桌子说:“就坐那边吧。”他的声音年轻而有力。服务员将我们带了过去。 没等服务员拿来菜单,宫前先生直接点了咖啡,我也就此效仿。这一举动表明他希望尽早切入正题。 服务员离开后,我们才第一次正视对方。宫前先生凝视着我,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深处写满了只有痛失爱女的父亲才有的阴郁和懊悔。我倏地移开视线,片刻之后才毅然决然重新迎上那目光。 “出门前,我看了你的照片。”宫前先生缓缓地开了口,“我想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选了什么样的男孩。” “她有我的照片?” “嗯,有很多。” “很多?” “说实话,知道那孩子怀孕之后,我们怀着试试能不能找出对方是什么人的想法,翻看过她房间里的所有物品。但一无所获,只找到一本贴满棒球社成员照片的相册。她是棒球社经理,保存着这样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当时我们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看了事。今天得知是你,我们又看了一遍那本相册,才发现这些照片里面拍到你的明显居多。我们做父母的真是愚钝啊。不直接告诉我们,我们根本无法看透女儿的心思。” 宫前先生恐怕远远预料不到,他轻描淡写讲出的这些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由希子对我的深情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服务员将咖啡送了过来。宫前先生不加任何东西便喝了起来,我继续效仿。 “你和由希子什么时候开始的?”宫前先生问。 “是……三月份。”我老实作答。 他并没有正确理解这句话。“哦,那有一年多了啊。”他这样说。 不,是今年三月份。我刚想纠正,声音却在喉咙哽住了。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我在这里把实情都讲出来,无论是谁—就算由希子—都不会高兴。 “那我就明白了,怪不得。”宫前先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她都高二了还去做棒球社经理,我还纳闷呢。原来是因为有你在。” 这些话让我有些惊讶,但确实有这种可能。 宫前先生端起咖啡。这时,我才第一次发觉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这如实地反映出压抑在他内心的强烈感情。 “今天,我听说你来过,多少松了口气。”他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我们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关于让由希子怀孕的对象。我们猜想她是不是被什么坏男人骗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他指的似乎是强奸。 “这些设想里没有一样好事。我们只能想到不好的情况,因为不管怎么说,发生的都是可怕的事啊。况且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世界上最最残忍的,残忍到不管我们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不仅是手,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声音听起来也近乎呻吟。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感觉自己必须那么做。 过了一会儿,颤抖终于稍微平息了些。他喝了口水。“怀孕的事,你听由希子说起过吗?” “没有,”我摇摇头,“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哦。原来她打算瞒着你,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宫前先生懊悔地咬着嘴唇,“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在学校里?” 宫前先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然后长出一口气。“真是难堵悠悠众口啊。你听到了传言,立刻赶到我家来了?” “是的。虽然起初也多少有些迟疑。” 我的回答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点点头。 “坦白地说,我也期待有人主动站出来,因为我们不希望演变成我们查到那个人再去质问对方。对方如果是个懦弱小人,不仅我们会心生不快,对由希子来说也太不幸了。” 宫前先生的话句句在理,我一时无言以对。只不过确认了一点:自己今天所为并非错误之举。 “但说心里话,我们也曾预想没有人来承担责任。因为这需要有相当强大的心理准备和勇气。而且,如果默不作声,蒙混过关的概率很高。如果坦白,反而不得不承担莫大的风险。尽管如此,你还是站了出来。正因为我理解在下这个决心之前要经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所以才认为你的举动值得肯定。由希子的男友是你这样的青年,我感到非常欣慰。” 他继续说道:“不过,希望你可以理解我们不会因此而原谅你。对于我和内人来说,由希子是我们的掌上明珠。我们憎恨导致她离我们而去的一切。如果让你来说,恐怕事故和你没有直接联系。不,或许该说,客观上也的确是那样。但在由希子去世后,在我和内人边哭边诅咒的话里,很大程度上都是在针对那个让我们的孩子怀孕的人。” 我低垂着头,仔细倾听。那平静的语调里充满与暴跳如雷截然不同的威力。 “你……”宫前先生说道。我抬起头。他咽了一下口水。“对由希子认真到什么程度?” “什么程度……指的是……” “就是有没有考虑过将来?” 我深吸一口气,将它顶在肺里思考,待吐出时,答案已了然于胸。 “尽管不是很具体,但确实考虑过。我想和她……”我舔舔嘴唇,“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 “是这样啊。”他满意地说出这么一句,但依然保持着严峻的表情,“你也没想到她会怀上你的孩子吧?” 这问题很尖锐。“是的。”我答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宫前先生抓着桌子边缘,愤怒透过他手上一根根的青筋暴突起来,“为什么不能等到再长大一些……为什么不能等到将来都确定下来的时候?” 我默不作声,在心底反驳道:假若真心相爱,绝对会情不自禁。但我没有权利讲这样的话。 宫前先生久久地怒视着我,那视线用额头都感受得到。我始终盯着桌子。 过了一会儿,宫前先生喃喃道:“我想发泄的……姑且到此为止。” 我抬起头。他喝完剩下的咖啡,微微摇摇头。“我本想骂得再狠一点,但逐渐觉得那么做也是徒劳。不管做什么,由希子终究是回不来了。况且你也因由希子的去世而伤心不已,再多加责备一个痛苦的人,我们也于心不忍,特别是面对你这样表现出诚意的人。”宫前先生摩挲了一下脸颊,拿起放在桌上的账单,刚要站起身,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望着我说,“听内人的意思,你好像有事要问我们?” “嗯,是的。”我说,“我想知道事发前学校方面是怎样介入的。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一瞬间,宫前先生深掩在镜片后面的眼眸中闪现出几丝与之前不同的光芒。他像是要看穿我内心似的注视着我。“你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听说,似乎学生指导部的老师和由希子在一起。但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由希子怀孕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那件事却没有传开啊?” “如果知道些什么,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 宫前先生凝神注视着我,随后点了点头。“好,那我就告诉你。”他又坐回到椅子上。 第一章 10 次日星期五的第六节是古文课,任课教师是御崎藤江。从早上起,我一直在期盼这个时刻的到来。 御崎藤江身着一套品位恶俗的浅米色套装出现了。她胳膊下夹着教材,稍稍有些弓腰驼背地走向讲台。登上讲台前,她从眼镜后射出严厉的目光,迅速扫视全班同学。 起立、敬礼、落座之后,御崎回头看看黑板,皱起眉头。“今天的值日生,黑板擦得太马虎了。下次不要因为是第六节课就应付了事!” 下面响起窃笑声,其中蕴藏着诸多含义。 “听明白了吗?怎么不回答?”御崎气得直翻白眼。 “知……道……了。”同学们懒洋洋地应道,之后又是一阵笑声。 御崎藤江悻悻然板起面孔。“那么,今天我们从第三十六页开始讲。”她用干涩的声音说。 我做了个深呼吸,最后确认了一遍想法。心意已决,接下来只需要孤注一掷了。 “老师!”我举起手。 御崎一脸惊讶地望着我,其他同学也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有什么问题?”御崎疑惑地问。 我站起来。“我想问您一个问题,请您现在就回答。” 御崎顿时露出些许胆怯的神色,但随即挺直了身体。“与上课内容有关吗?” “没有。” “那待会儿你到教员室来吧。” “不,请您在这儿回答我。我需要证人。大家……”我对着目瞪口呆的同学们说:“请给我作证。” 同学们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吃惊不已,纷纷与旁边的人嘀咕起来。应该没有人明白我的真实意图。 “安静!”警告完炸开锅似的学生,御崎看着我说:“待会儿再说!现在正在上课。” “您想逃避吗?” “我说了正在上课。”中年古文老师转向黑板,开始用粉笔写板书。同学们尽管很在意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我,还是翻开了笔记本和教科书。 “我想问的是宫前的事。”我冲着御崎藤江的背影说。御崎的手果然停了下来,缓缓地转向我。对着她那张铁青的脸,我继续说道:“她从杉田妇产医院回家途中,突然冲到马路上,被卡车撞死了。她为什么会那么着急?老师您应该清楚吧?请告诉我们!” 御崎的脸像女鬼般扭曲成一团,胸脯剧烈起伏。“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因为您是当事人!说得没错吧?我可是这么听说的。” “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与您无关。那天,老师您正在医院附近监视。因为有人告密,说我们学校的学生曾在那里出入过。有这么回事吧?”御崎脸涨得通红,舔了好几次嘴唇后才呻吟似的说:“给我坐下!这件事以后再说。” “我说过需要证人。您在医院前面监视的时候,宫前出现了。你……老师您走上去,打算盘问她。她一看不妙,转身就逃。于是老师您追了上去。” 身边的同学开始骚动。“是真的吗?”甚至有人直接冲着我问。 “她慌不择路,这才遭遇了车祸。要不是您追,她是不会跑的。如果从一开始您没有暗中监视,她就不会死。我只是希望您给我一个回答,你们有权监视学生的私生活吗?最终导致学生死亡,你们也可以佯装一无所知?” 刚才御崎藤江脸上还带着几分血色,这次却像被漂白了一般霎时间变得惨白,凹陷的眼窝深处射出凶神恶煞的目光。 “给我闭嘴!”御崎状如女鬼,“胡……胡说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但……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要说有什么关系……”我深吸了一口气。我非常清楚,接下来的一句话很可能会对我的将来产生巨大影响。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我已下定决心。“因为让由希子怀孕的人就是我。” 教室内的时间停滞了。这种不可思议的空白过后,所有人都骚动起来,甚至有家伙吹起了口哨。御崎藤江没有再警告他们,事实上,她早已自顾不暇。 “西、西原……这……这是真的吗?” “的确如此。”我回答,“这次轮到老师您来回答我的问题了。您追赶逃跑的宫前,是事实吧?” 望着御崎扭曲的脸,我逐渐冷静下来,甚至有多余的心思分析起周围每一个同学的表情。大部分人都面带笑容。学生攻击教师—只要不给自己惹祸上身—无论何时都是可以提起大家兴致的上佳节目。 “你……你们给我等着!”御崎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抱起教科书和教材,转身企图离开教室。 “想逃跑了?”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喊。但御崎并不理会这种挑衅,脚步稍一停顿后,依然朝走廊迈去。 御崎离开以后,一直嘈杂不休的教室当即鸦雀无声,一反常态。原因自不必说。大家都屏气凝神,悄悄窥探着我的反应。 继续傻里傻气地站着也无计可施,我干脆坐了下来。所有人都不时向我瞥上两眼,偷看我的举动,但谁也没跟我搭话。或许是我发出一种难以攀谈的信号。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石部走了进来。“西原,出来一下!” 我默默起身。 一张小型会议桌和几把折叠椅,这些都是学生指导室的大件办公用品。小件用品则包括以成绩表为主的文件之类。而其后登场的演出人员,只有学生指导部部长灰藤和班主任石部两人。 “御崎老师哪儿去了?”我一坐下便率先发问。 灰藤左眉轻轻一抖。“你这是什么口气?” “我刚刚请教了御崎老师一些问题,有关由希子的事。她不肯回答,这可让我很犯难啊。” “喂,西原!”灰藤发出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沉声音,“你觉得自己有资格说那样的话吗?你有没有想过导致宫前死亡的最根本原因是什么?”“事故发生的原因是宫前冲到了马路上,对吧?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御崎在后面追她。” 灰藤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坐在旁边的石部足足蹦起五厘米高。 “导致她死亡的根本原因就是你。”灰藤瞪着眼睛,“正是由于你一时放纵自己做出轻率的举动,宫前才不得不怀着身孕去医院,是不是?” “作为一个男人,我会负起责任,所以才站出来。”我回瞪了灰藤一眼,“但是,让宫前丧命的是御崎。” “不要直呼老师的姓名!你要是负得起责任,敢不敢出现在宫前的父母面前?不敢吧?” “哼!”我用鼻子回敬了一声,“我昨天已经去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灰藤眉头紧锁,眯着眼看着我,然后缓缓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御崎老师的事是你从她父母那里听来的?” 我一声不吭。灰藤扭过脸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她父母也真做得出来啊。” “御崎……老师追赶宫前的事,您承认了?” 灰藤没有立即作答,而是双手在桌上交叉,同时探过身来。“你给我听好了,西原。我不知道宫前的父母是怎么对你解释的,但那件事是人力无法抗拒的。御崎老师没有任何过失。” “如果不是她去追—” 没等我说完,灰藤又敲了一下桌子。“之所以去追是因为宫前逃跑在先。如果需要逃走,难道不是本人做了亏心事吗?” 这里的“本人”,自然也将我纳入其中。 “怀孕是宫前个人的事。”说完我马上摇摇头,“是宫前和我的事,没有道理遭到学校老师的监视。这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 “别太自以为是!明明还是个让女朋友怀孕后,只能让她去人流的未成年人。” “让她生下来就算个成年人了?” “西原!” 灰藤两手按着桌子站起身来。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石部正打算去开,灰藤制止了他,自己走了过去。门只开了一道小缝,只见外面的人影—反正肯定是学生指导部的老师—鬼鬼祟祟地对灰藤低声嘀咕了几句。 “知道了,请他进来吧。”说完,灰藤回到座位上,朝我露出奇怪的表情—脸上怒色未消,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隐隐的笑意。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一会儿,房门再次打开,一个学生指导部的老师走了进来。而耷拉着脑袋跟随其后的,正是我的父亲。 这天我们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胃口,直接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灰藤所说的每一句话,父亲只管默默地听着。让他遭这样的罪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他一句话也不为我辩解,也着实令我深感不满。或许他一时确实没想出怎么反驳,但指责校方也存在过失之类的话总该说上几句。我在旁边咬紧嘴唇,故意不去看一直耷拉着脑袋的父亲。 灰藤的遣词造句着实老奸巨猾。他对父亲说,出于为我的将来考虑,学校不打算对此事过于声张,只要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果公之于世,明明是这些家伙吃不了兜着走,现在反而用施恩于人的口气来堵我们的嘴。这与他们对宫前家实施的策略毫无两样。然而,无论是宫前由希子的父母还是我的父亲,即使看破了学校的伎俩,也完全无能为力。 离开学校后,我们去了宫前家。由希子的妈妈比昨天稍微热情了几分。我站在父亲旁边,像昨天一样低着头。 到目前为止,父亲没有对我说上几句话。但在从宫前家返回的电车上,他开了口:“站出来之前,肯定犹豫了很久吧?” “算是吧。”我回答。 “我想也是。”父亲的话语里夹杂着叹息,但这一句的确算是今天一连串不愉快中唯一的安慰了。 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责备我的话。 我像前几天一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回想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作为由希子的男友,我的行为得当吗?假若真有天堂,由希子在那里目睹到我的所作所为,会感到一丁点儿满足吗?还有,比起犯下的罪孽,我遭受到的伤害已经足够了吗? 不,远远不够!我的赎罪之路还很长很长。 但除此之外,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第一章 11 第二天的早饭完全是味同嚼蜡,不论是面包、咖啡,还是火腿煎蛋,吃起来都毫无滋味。父亲和春美都不知去向,妈妈也一直闷在厨房里。 一走进学校,便感觉氛围与昨天迥异。有人一看到我立刻开始唧唧喳喳,有人隔着老远就喊我美男,还有人对我敬而远之,连老师似乎也在刻意回避我。 对我示好的伙伴还是不少,比如楢崎薰和川合一正等人。 “大家都说西原很有勇气呢。”薰有些兴奋地向我报告她班里的反应。此时我们正在食堂吃午饭。今天是星期六,一点钟就要开始棒球社的训练。我感觉已经好久没握过球了。 “要是普通男生的话,我想绝对不会主动站出来。可见你对由希子爱得有多深啊,女生们都对你敬佩不已呢。”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她们敬佩的事。” “要是我,估计就做不到。”川合将脸转向一边,“看来不向你好好学习是不行了。由希子为什么选中你,我也清楚了。” “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别瞎起哄。” “这可不是瞎起哄,我们确实是被你感染到了。” “感染?”我望着楢崎薰。 “我们大家原本商量,一定再拿出点颜色来给他们瞧瞧,何况由希子又是我们班的。” “你们准备采取什么行动吗?”川合问。 “想是想……”薰摇摇头说,“可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啊。想到我们都已经高三了,有很多考试,况且被老师盯上也是件麻烦事,最终只能半途而废了。” “那也无可厚非。”我说,“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才那么做的,并不是指望学校进行什么改革。反正明年就毕业了。” “要是这么说,”川合说,“我也想做点什么。为了由希子,能做上一件事也好。那样我也好受一些。” “嗯,说的是。已经知道了由希子死亡的真相,要是无动于衷就此了事,日后肯定也会厌恶自己。” “尽管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川合看着我说,“那又有何不可?” “没错。”我回答。我也是这么想的。 似乎棒球社的所有成员都听说了我的事。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没有产生什么负面影响,他们反而比往常更加干劲十足,悉心听从我的指挥。真是不可思议啊!我暗自感慨。 按规定,修文馆高中星期一到星期五是五点半放学,而星期六是三点放学。但棒球社通常要多训练至少一个小时,这已经成了习惯。况且夏季地区预选赛日益临近,延长时间的情况就更多见了。学校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这天,我决定将训练延长到五点钟。集合的时候我宣布了此事,成员们也未露不满之色。 操场上突然闯入碍眼的家伙,是在刚过四点的时候。 一个身穿藏青色土气套装的中年女教师朝棒球场内野走来,不是别人,正是御崎藤江。我自不必说,其他成员也注意到了她,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训练。险恶的气氛开始在操场上空弥漫。 “谁是社长?”中年女教师往三垒手旁边一站,用如同刮磨黑板一样令人不快的声音问道。记得在由希子的守灵仪式上,她问过同样的问题。看来她明知社长是我,却故意装作已经忘记。刚走到游击手位置的我不得不摘下帽子跑了过去。这么做纯粹是出于习惯,丝毫没有考虑过得向这个女教师表示尊重。 御崎摆好架势,喉结蠕动了一下,或许是在吞咽口水。“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刚才的广播你们没听见吗?”她竭尽全力挺直身体,昂着头看着我说。 “大赛马上就要来临了。”我尽量冷冷地说道。 “那有什么关系。请你们严格遵守放学时间!”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我不无讥讽地俯视御崎藤江,“到现在为止,学校可一次也没说过我们。” “之前没有按校规来,但从此以后希望你们严格遵守。” “您是冲着我来的吗?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故意来找碴的?” 御崎藤江的细眉毛吊成了锐角。“和你没关系,我这是按校规办事。” “无法训练会让我们很为难。” “谁说不能训练?规定的时间之内不都可以嘛。”她依旧用金属般刺耳的声音嚷道。 我做出不耐烦的表情。“那点时间远远不够。” “没有必要为了赢个比赛,连校规都打破。” 由于我们唇枪舌剑战个不停,川合从投手丘上走了过来。 “喂,西原,倒是赶紧训练啊!” “不行!”御崎瞪圆镜片后的双眼,“赶快收拾一下回家!” “真啰唆啊!”川合皱起眉头,故意掏着左耳朵,“您要是太急着催我们回家,说不定又有人要遭遇交通事故了。” 听到这句话,御崎的表情刹那间凝固了。她双眼圆睁,眼球上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见。 边上又传来一个声音。 “害死了自己的学生,还有脸在这里露面啊。”一个守三垒的高三学生嘟囔道。 御崎藤江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过去,但三垒手拍打着棒球手套,看都不看她一眼。 “天黑了我们自然会结束训练。”说完,我转过身,回到游击手的位置,对着大家大喊一声:“好了,大伙儿继续吧。” 川合也带着一脸冷笑回到投手丘上。 御崎藤江一动不动地呆立着。不料一个球超越三垒线,朝她直飞过去。她吓了一跳,急忙闪身躲开。这一定是击球者有意为之。 没能截获这个球的三垒手咂舌叹道:“真碍事啊。” 御崎实在无法忍受,转身跑开。望着她的狼狈相,众人禁不住大笑起来。 “要是她下次还敢来,就让她站击球区。我往内角给她来一个狠球!”川合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大概是注意到外面的情况有些异常,待在活动室里的薰一脸茫然地走了出来。“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在笑什么?”“我们刚刚赶走了一只老母鸡哟。”捕手吉冈的话再次引来一阵哄笑。 过了几分钟,又出现了两个碍事的家伙。 这次不是御崎藤江,而是灰藤与我们的教练长冈结伴走了过来。我停下动作,注视着两个老师。仔细比照一下,他们俩简直像一对父子。长冈教练刚走出大学校门,今年才从退休的前任教练那里接过教鞭。他只有二十三岁,单从外表来看显得比吉冈还小一些。 年纪轻轻、兼任数学教师的长冈教练朝我招招手,我赶紧跑了过去。 “今天就训练到这里,快回去吧。”教练无精打采地说。 灰藤站在他身后,仿佛正检查这位年轻教师的指导工作。 “要是不鼓足干劲投入训练……” “临时抱佛脚不起任何作用。”灰藤在一旁插嘴,“不管学习还是体育运动,都是如此。” 我无视灰藤,依旧盯着教练的脸。但他只是露出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紧绷着眼睛下方的肌肉。 “总之今天赶快回家吧。”他细声说道。 “那下周可以训练吗?”明知问这个新老师也无济于事,我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口。果不其然,教练露出为难的表情。 灰藤再度插嘴道:“下周下下周也不行。放学时间在校规中有明确规定。” 迫不得已,我把目光转到这个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地理老师身上。“那我提交申请。那样训练得迟一点也无所谓了吧?” “申请?什么申请?” “延长训练时间的申请。这总可以吧?天文社之类的好像一直在这么干。”我知道灰藤是天文社的顾问,便故意这么说。他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 “白天能看到星星吗?”灰藤歪着嘴角说道,“同意他们那么做是迫不得已。况且天文社只是将时间错开,与延长时间不同。” 争论到这种地步,说服这老东西已然没有多少胜算。我想不出该如何继续反驳,只得移开目光。这也成为我的败北宣言。 “如果听明白了,赶紧收拾一下回家!”灰藤环视其他成员,命令道。众人无可奈何,只能纷纷撤回活动室。 “真叫人窝火,那个臭老太婆!”我踏进活动室时,吉冈正在怒吼,“害死了宫前,还敢那副嘴脸压人!啊啊啊,气死我了!”穿着钉鞋的他飞起一脚踢到储物柜上。柜子立即瘪了下去。 “别这样了。”川合阻止吉冈,“现在最恼火的可是西原。” “啊,说得有理。西原心里肯定是我无法想象的翻江倒海,怒火中烧。喂,西原,你也可以踢我的柜子解解气。” “待会儿再说。”我坐到椅子上,“我很清楚灰藤和御崎的目的。那些家伙想先发制人,让我处于劣势。他们想让我知道,跟他们对抗绝不会有好下场。” “这样啊,所以你才故意……”吉冈左手按压着右拳,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不好意思啊,都怪我。” “你没有必要道歉。”川合说,“你又没做错什么。” “就是啊,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吉冈搔搔鼻子下方,表示赞同,“不过你和宫前的关系连我们也瞒,这倒是罪过不浅呀。”我没说话,只淡然一笑。并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需要隐瞒的程度。 “话说回来,那两人也真是团结呀。”刚才守三垒的高三学生近藤说道。 “那两人?”我问。 “就是灰藤和御崎那个老太婆啊。我感觉灰藤一直在袒护御崎。” “怎么,你不知道吗?”吉冈说,“御崎是灰藤的学生,对灰藤敬佩得五体投地。御崎到这把年纪仍旧形单影只,据说也是因为灰藤一直保持单身。” “那……说不定……”近藤压低声音,“他们也可能做过吧?” “什么做过?你是指男女那种事?” “是呀。”近藤舔舔嘴唇。 “喂喂,你可别让我想象那个场景,恶心死了。要是做噩梦怎么办?” “有什么不行,让我们来畅想一下吧。灰藤软塌塌的那玩意儿,一下进到御崎皱巴巴的那地方里……” “褶皱太多,搞不清楚往哪儿放呀。” 近藤和吉冈这一番猥琐下流的玩笑听得其他人哈哈大笑。我和川合也跟着笑起来。大家满脸都写明了要借这一通肮脏的咒骂驱散心头不快的想法。 那天夜里,有多个电话打到我家,都是找我的。第一个是新闻社的人打来的。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们学校还有这个社。 “我们打算大张旗鼓地对你进行一下报道呢。”那人柔声细气地说,“我觉得这里面包含了诸多相当严肃的问题,像学生的隐私啦、恋爱的自由啦,还有……富有勇气的行动啦等等。而且大家也对学校深感不满,我认为现在是向学校表示抗议的绝好时机。” “不好意思。”我说,“我对你说的那些不感兴趣。” “哎?那你为什么要谴责学校?” “不平则鸣啊。我不愿意在背地里偷鸡摸狗,所以就在大家面前正大光明地做了,仅此而已。我根本没想过其他同学会怎么想,也不在乎学校是否会因此进行改革。” “但是从结果来看,你创造了改革的契机啊。” “总而言之,求你别对我说这些深奥的问题了。”没等对方反驳,我就挂断了电话。 此外有两个电话是对我的行为表示敬佩。那太感谢了,我仅作如此回答。 剩下的都是些恶作剧或者骚扰电话,有的只说一句“别耍酷了”就直接挂断,有的默不作声,还有说些“宫前的胴体如何”、“你们用什么体位做的呀”的变态电话。虽说没什么大危害,但一想到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我不免忧虑不安。 电话攻势告一段落,我刚回到自己的房间,便响起了敲门声。 “哥哥,你还没睡吧?”是春美的声音。 “还没睡呢。”我回答。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春美低着头走了进来。 “怎么了?”我问。 春美紧紧地抿了抿嘴唇,眼睛里开始溢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到她苍白的面颊上。“哥哥,对不起……”春美抽抽搭搭地说,“我一点也不知道由希子姐姐是哥哥的女朋友……由希子姐姐去世后,明明最伤心的是哥哥,我却总说些任性的话。” 看来她听到了父母的谈话。 “没关系,别放在心上。” “可是,可是,”春美拽起T恤的边角擦干眼泪,“哥哥,你好可怜。本打算和她结婚的,不是吗?” “啊……”看着春美的眼泪,我根本无法给出否定的回答。 “真的很对不起。我就是想说这个。” “好啦。” “嗯……那祝你晚安。” “晚安。” 春美走出去后,我也钻进被窝,但大脑十分清醒,没有一丝睡意。一想起春美流下的泪水,胃里便针扎似的刺痛。 第一章 12 第二周的星期六,发生了对御崎藤江的集体罢课事件。 罢课发生在由希子曾经待过的高三二班。并非所有同学都参加了这一行动。御崎藤江同往常一样打算讲解古文,然而走进教室一看,四分之一以上的座位竟然空空如也。御崎向在场的学生询问究竟,但没人回答。 在一张空桌上摆着张白纸。御崎拿起来,只见上面这样写道: 如果你去宫前由希子的墓前谢罪,我们就回来上课。 御崎藤江紧紧攥着这张纸,凶神恶煞地奔出教室。 “那张脸好可怕啊。两眼布满血丝,比恐怖片都可怕,说实话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二班的一个男生告知我当时的情景。 从教室飞奔出去的御崎藤江回到教员室,请求空闲的老师协助,帮忙寻找罢课的学生。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很快便发现了目标。同学们就待在一个距学校几百米远的咖啡馆里。店主说,他还纳闷今天学校是不是提前放学了呢。 坐在那儿的有十二个女生。高三二班共有二十个女生,六成参加了这次罢课,楢崎薰也在内。男生却一个也没参加。 这十二个女生被罚站在校园里。整个第四节课,她们就这样暴露在全校师生的目光之下。 在两个学生指导部老师愤怒的注视下,灰藤对她们进行说服教育。这场景被我从教室窗口尽收眼底。如果他们企图以此杀鸡儆猴,这如意算盘就完全打错了。被罚站的女生非但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灰藤说的话也似乎全都成了耳旁风。甚至还不时有人笑得咧开了嘴。不久铃声响起,午休时间到了。灰藤等人没有道理继续罚女生们站下去,只得无可奈何地宣布解散。作为学生指导部的老师,他们只能无果而终,草草谢幕。 “我们要求让御崎老师和我们面谈。”午休时,脸颊稍稍泛着红晕的薰说,“我们说如果他们答应这个要求,我们甘愿为罢课接受处罚。” “那些家伙说什么?”川合问道。 “完全在逃避责任!说什么没有那样做的必要。” “他们是在想方设法敷衍了事。”我说。 “想蒙混过关?我们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薰咄咄逼人地说,“总之一定要让御崎老师去由希子的灵前赔罪。这姑且算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剩下的十一个女生也这样想吗?” “只有两三个人是,其余的都是在跟着起哄。但这样也无所谓。何况起哄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有这种可能。”我回答。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的确如薰所料,众多学生在各种场合都采取了行动。这并非是大家突然对教育改革有了觉醒,而仅仅是投身于一波暂时的热潮。 针对服装问题和学校的生活管理问题,高一学生发起了签名活动。多半是因为他们还要在这所学校待两年多,于是借这次骚动发泄心中的不满。高二学生则开始为所欲为,无视校规校纪成为他们举止言行的基本姿态。估计是看到如今学生指导部情况不妙,他们算计着即使这般任意妄为也不会被深究。 与他们相比,正处于关键一年的高三学生显然老实多了,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在全力备考的节骨眼儿上,可没有闲工夫干这种事。证据之一就是,不时打到我家的电话里,会有诸如“都怪你干了不该干的事,才害得我们没有办法好好地上御崎老师的课了”之类的抗议。不过,在妨碍课堂教学一事上,只对御崎藤江一个人表示愤怒的人似乎也不在少数。 篠田进跟我搭话,正是在整个学校都被这种异样氛围笼罩的时候。 篠田以品行不端闻名全校。但这个男生并非加入了什么不良团伙。他被学校盯上,始于高二夏天打工的时候。篠田干的不是普通工作,而是卡车司机,而且是无证驾驶。他虚报年龄,伪造简历,得到了雇用。直到遭警察盘问,事情才败露。之所以没有被退学,据说是校方认为他和暴走族不同,只是以获得劳动报酬为目的,存在酌情处理的余地。我和他不同班,但说过几次话。 “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咱们聊聊吧?”放学后,我正走向活动室时,篠田追上来对我说。 “什么事?”我问他。 “稍微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今天训练结束后,你到这里来吧。” 他递给我一盒咖啡馆的火柴。从这里走到这家咖啡馆大约需十五分钟。偷偷骑摩托车上学的家伙通常把这家店当成停车场。 “关于什么的?” “我不是说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嘛。”篠田摩挲着几天没刮胡子的脸颊,“那个,简单点说,是和媒体有关。” “媒体?”我略微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听说媒体探听到了宫前事件。” “哦?”这正是我担心的。如果闹得满城风雨,有可能对棒球社的活动产生不利影响。但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幸,应该不会导致我们无法参加正式比赛。 “好吧,我六点半过去。” “我可等着你啊。”篠田微微一笑。 由于前几天被灰藤他们训了一通,今天的训练只能一到五点半就宣布结束。尽管感到时间有些紧迫,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回家后个人的自主练习。 和队员道别后,我一个人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这时,三个女生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抱着天体望远镜。走在最前面的是水村绯絽子。我不禁停了下来,她也站定了。 “你们先走吧。”她对另外两个低年级模样的女生示意。那两人匆匆瞥了我一眼,加快脚步离开了。 “那两个女生也经常谈论你呢。”目送她们离去,绯絽子靠近我,“她们夸你有勇气,感叹你肯定是真心爱自己女朋友的。” 我望着绯絽子。此时的她睁大了细长的双眼注视着我,似乎想洞穿我的内心。 “那你怎么认为?”我问。 “我怎么认为,与你有关系吗?” “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想问一下。你不想回答就算了。” “我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有点不理解。”“不理解?不理解什么?” “你的想法啊。”绯絽子说,“你的行为确实很勇敢,这我认同。但同时我也在想,即使你真心喜欢由希子,也未必会做到那种程度吧。” 我收了收下巴,抬眼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仅此而已。不过好奇怪啊,大家都说你很早之前就和由希子交往了,我倒觉得没有这种可能。”绯絽子微微歪着头,一头长发倾泻到肩膀上,“我还听说了有关围巾的传言呢。大家都说这个冬天西原戴的围巾,还是去年圣诞节由希子送的呢。” 我咬着嘴唇,心里很清楚这回事。高三二班的一个女生问我由希子送没送过我什么礼物,我随口回答圣诞节收到过一条围巾。因为那时我忽然意识到,既然我们交往了一年多,要是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没有交换过,未免太不自然。但这个回答确实太草率了。我理应想到这事会传开。而这个冬天我戴的围巾并非由希子所送。 见我不语,绯絽子慢慢向前走去。“算了,不追究这种事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喊住她。 “还有什么事?”她回过头来。 踌躇片刻,我开口道:“由希子是被我连累的。” “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我破罐子破摔,等到冷静下来,由希子已经躺在我身边了。事情就是这样。” “哦……”绯絽子微微歪了歪头,“看来由希子是喜欢你的呀。” “可能吧。” “原来是这样啊,果然和我猜想的一致,这样我就全明白了。”说完,绯絽子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深处,“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关于围巾的事,”我说,“麻烦你不要多嘴。” “你觉得我会那么做吗?” “我不知道,所以现在才拜托你。今后别再提那件事了。” “我不会跟任何人讲的。”绯絽子快速转过身,正打算迈开步子,又扭过头来,“不知道你打算去哪儿,但如果你不是直接回家,我建议你还是小心为妙。如今虽没有先前那么严格,老师们的监视也没有完全撤掉。” “会当心的。”我做出投降状。 我边走边意识到心里已踏实不少。说到底,我还是希望绯絽子能够明白,我并非对由希子动了真情。这么想着,一股自我厌恶的情绪又向胸口涌来。 到达篠田指定的咖啡馆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五分钟,但那小子已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说不定他倒是个一板一眼的男人。 “你说媒体已经有所察觉,此话当真?”落座后点了一杯咖啡,我直入主题。 “我也是道听途说的。”篠田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察觉的,据说有杂志社打电话到学校,问能不能告知详细情况。当然了,校方只是装疯卖傻。” 既然学校内部已掀起如此轩然大波,经学生之口走漏消息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理所当然。 “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去教员室的时候,教导主任他们正在小声谈论,不过还是传到我耳朵里几句。”“哦?然后呢?” “然后……”篠田从书包中取出香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来一根?”他向我劝道。 “不,我就不必了。” “别客气嘛。” “不是客气,我不会。给我讲讲之后的事吧。” “嗯……”篠田把烟盒放回桌上,“媒体呢……因为媒体有所察觉,老师们也焦虑不安。要是被曝光了,再手忙脚乱地召开记者招待会什么的可就来不及了。” “的确如此。” “因此,有人建议提早采取措施。你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吗?” “不知道,怎么做?” “让你们退出夏季的地区预选赛。” “什么?!”我整张脸都气歪了,“为什么要把棒球社搬出来?” “这是个障眼法!照现在的情况看,如果这次的事件被媒体披露出来,矛头肯定会指向校方对学生的指导方法。但是,如果先使出禁止棒球社出场这一招,就容易造成事件责任在棒球社成员一方的假象。也就是说,他们企图将世人的目光转移到学生不正当的异性交往上。讨论的焦点将变成造成女生怀孕是不是一个严重得要禁赛的罪名。这么一来,御崎那个老太婆就无人问津啦。” 原来如此,我禁不住咂咂嘴。 “他们要是真这么干,我一定把御崎这个死老太婆干的好事捅给媒体!” “即使你不说,应该也会有人揭发。可是,那时不已经于事无补了吗?在他们交了退赛申请之后。” “是啊……” “你说,这是不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说完,篠田起身朝厕所走去。桌上的烟灰缸里放着他未掐灭的香烟。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我反复琢磨他的话。在我看来,学校虽不至于故意公开此事,但假如丑事败露,也不是没有采取权宜之计的可能。 退出地区预选赛一事,我一定要设法阻止。尽管不是什么强队,但毕竟我们为了此次比赛坚持不懈地努力至今,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牺牲掉大家的努力。 而且,还有春美。 春美一直把观看我们的比赛视为最大的乐趣。如果她得知我们无法参赛,不知会有多难过。这种打击说不定比我们自身承受的还要严重得多。 篠田擦着手回到座位。“怎么样,想出什么主意了吗?” “没有。”我摇摇头,“你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这我也说不准。毕竟只偷听到了一星半点儿。总之,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要动真格的。估计学校也不太想把学生不正当交往的实情向外界公布。” “有这种可能……”我看着再次把手伸向香烟的篠田,“不管怎么说,你给我们提供了重要情报。多谢了。” “要是对你们有帮助就再好不过了。我对他们那一套也早就受够了,只盼着赶快毕业!”篠田看似很享受地吐出一个烟圈。 篠田这番话令我担心不已。万一学校真在考虑退出地区预选赛之类可怕的事,我必须有所行动。但具体应该采取何种策略,我毫无头绪,这比第九局遭遇对方无人出局满垒还要糟糕。 再来看一下学生方面的动态:高一学生仍致力呼吁学校改革的签名活动,高二学生则全力以赴地破坏校规校纪。骑着摩托车上学的学生被老师发现,学校正门口险些上演群殴。一旁观战的学生甚至对闻讯赶来的灰藤他们多次大喊:“滚蛋!” 绝大多数高三学生则似乎都忘却了由希子的死。或许是尽管还记得,却抱着“那种事情忘了也无所谓”的心态。教室里弥漫着一股“与其记这种事,还不如多记一个化学方程式”的氛围。只有以楢崎薰为代表的一部分女生,仍耐着性子对御崎藤江穷追猛打。 我对灰藤他们何时会如篠田所言那样展开行动始终忐忑不安,同时也对自己是否应该提前提交退社申请犹豫不决。如果我退出棒球社,肯定会对春美造成另一种形式的打击。 究竟该怎么办?我得不到任何答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 正值我每天都处于这种煎熬的时候,又一起案件发生了。这件事远比宫前由希子之死更令人震惊,而且暗含着将诸多人物卷入混乱的迹象。 距由希子之死,大约过去了三周。 第二章 01 我刚踏进学校正门,便觉察气氛有些不对。 平时空空如也的来宾停车场竟然停了两辆警车和两辆没见过的轿车,外加一辆货车。 此外还有一事也让我感到不寻常。 环顾四周,很多学生正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们随即将视线移向别处,但毫无疑问,刚才是朝我看的。 我正打算加快脚步赶往教室,猛然发现教学楼入口贴了一张纸。 高三三班同学请去音乐室 石部 怎么回事?我在那张纸前驻足,身旁女生的谈话传入我的耳朵。 “听说高三三班的教室里出命案了。” “啊?不会吧?” “千真万确哦。听说被杀的是御崎老师!” 我倒吸一口凉气,把脸转向她们。“喂,你说的是真的吗?” 一个女生当即面露怯色。她似乎认得我,吓得后退几步,然后扭身快步走远。 回过神来,我发现周围的同学都在盯着我,大概是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他们也同样极力避免与我目光接触,纷纷逃入各自的教室。 我跑上楼梯,朝音乐室走去。音乐室大开着门,里面传来的吵闹声有如鼎水之沸。 但就在我步入的刹那,吵闹声消失了。简直像按下了录音机的暂停键,同学们各自保持姿势定在原地。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没有人向我这边看,但并非无视。 这时,一个学生从我身后走进来。“哎,中尾好像被警察叫过去了。”这个姓吉田的学生说完四下张望一番,意识到身旁的人是我,赶忙闭上了嘴。 我站到小个子吉田面前。“为什么中尾被叫走了?” 他耸耸肩,含含糊糊地嘟囔道:“是中尾最先发现的嘛。” “发现?发现什么?” “尸体啊。这不明摆着嘛。” “御崎的尸体?” “啊……”吉田抬起眼,朝我快速地一瞥,随即又低下头。 “她被杀了?”我问道。 “据说是……”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杀吗?” “不知道,我又没看见。”说完,吉田走开了。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其他同学。“还有谁见过尸体吗?” 大家的注意力似乎都已集中到我身上,但没人朝我回过头来。只有一个女生望了我一眼。她姓江岛,因成绩优秀、生性好强而颇负盛名。我径直走到她的座位旁。 “你看见尸体了吗?”我低头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江岛。 她犹豫片刻,随后轻轻点头。“倒是看了一眼。”“什么情形?” “要说什么情形……”江岛不紧不慢地转了转眼珠,最后看着我说,“臭气熏天,一进教室就闻到了。” “臭气熏天?” “是大粪的臭味。”背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俯视江岛。“是这样吗?” 她仍旧微微点头。“好像是失禁了,那个人。” 我禁不住扭歪了脸。得知了“恶臭”的信息,教室里发现尸体一事顿时增添了一份真实感。“尸体倒在地上?” “嗯。” “被杀的?” “恐怕是吧。”江岛回答,“大概是被勒死的。我听说那样死会大小便失禁,而且……” “而且什么?”我催促道。 江岛呼出一口气。“御崎老师脖子上缠着一条蓝色缎带,我们上体育课用的那种。” “啊?那玩意儿?”那是用来缠在头上,或者女生用来扎长发的东西。凶手竟是用它来绞杀。 “确定是御崎?” “是呀。虽然刚看见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陌生人。” “死了之后,面容应该会有很大改变。” “也有这个原因。”说着,江岛拢了拢长发,“她没像平时那样戴金丝边眼镜,而且穿的衣服也和往常看到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平时不是净穿些米色、浅茶色之类大妈颜色的衣服嘛。今天穿的是橙色和深棕色方格花纹的套装,对她来说算是比较时髦了。” “哦。”那应该是精心打扮后被杀的了。“为什么会在咱们教室呢?” “这种事……”她没有说出“我怎么可能知道”,而是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应该最清楚啊。 这时,我总算弄明白为什么大家都用那种眼神看我了。要说谁有杀害御崎藤江的动机,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我。 “Thank you。”我向江岛道了谢,找了个空位坐下来。此时,其他同学也开始有了动静。没人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不绝于耳,只是跟我搭话的一个也没有。 对御崎藤江被杀一事,我仍毫无真实感。一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身边会发生杀人案,二是被害人竟然是御崎藤江。不早不晚,她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杀,时间也挑得太巧了。 她在我们教室被杀这一点让我非常在意。凶手该不会是为了嫁祸我,故意选了这个地方吧? 正暗自揣测,上课铃响了。班主任石部铁青着脸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中尾。他的脸色也很糟糕,比班主任更甚。 “学号是一到五的同学,现在跟我去三班教室。十分钟之后,请六到十号的同学过去。依此每隔十分钟过来五个,明白了吧?”说完,石部带着五个起立的同学离开了教室。 我走到中尾身边。这家伙一见是我,便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起来。 “警察问你什么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啊。” 我感觉得到,周围的同学都在竖起耳朵紧张地捕捉我们的谈话。但现在不是介意这种事的时候。 中尾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就是发现尸体时的情形之类的问题。我说自己吓坏了,立刻跑出了教室,所以基本上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呢?” “他们还问关于这个案件,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 “你怎么回答?” 中尾眼睛盯着斜下方,没有做声。我看着他白白的脖颈说:“你是不是说因为宫前的事,西原一直对御崎怀恨在心?” 中尾依旧不开口。 “到底是不是?”我抓着他的肩膀问。 “放开我!”中尾简直像要躲开什么肮脏的东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事实不就是那样吗?”他撅着嘴,斜眼看着我。 我勉强克制住将右手伸向中尾衣领的念头,咬紧牙关,努力保持镇定,缓缓地点了点头。“是啊,你说的是事实。我确实对御崎怀恨在心。”我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同学,“但不是我干的!” 我坐下来。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十分钟后,另有五个人走了出去。又过了十分钟,又有五个人走出去的时候,教室里多少恢复了些先前的嘈杂。出去的学生一个也没回来,人数一直在减少,空气也逐渐变得冰冷凝重。 不久,便轮到我了。我们学校的学号是男女混排的,所以跟我一起走出教室的同学中,男生女生各两人。 三班的教室门口候着石部和一个没见过的男子。那人脸又大又方,有一副毫不逊色于那张脸的宽厚身板。 “进去之后,请按照里面警官的指示,检查一遍自己的课桌和储物柜。如果发现异常,不论多细微都请报告警官。”这个警察模样的方脸男子声音洪亮地说。 教室里还残留着一股恶臭。包括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在内,几名男子正忙碌着,看到我们,他们交头接耳了一番。我们按照制服警察的指示,逐一检查了自己的物品。我的课桌里什么也没放。储物柜上了锁,但里面只是双运动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观察一下教室,发现不对劲请告诉我们。”制服警察说。我环顾四周。但因为平时也没仔细瞧过,根本说不上哪里异常,哪里正常。若一定要说异常,也就是在最前面那扇窗户旁的地板上,画了一个白色人形图案。 “咦……”一个姓伊藤的男生咕哝了一句,他正在查看教室后部的储物柜。 “发现什么了?”警察问道。 “这本词典不是我的,还有这两本书。”伊藤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和两本参考书。 “稍等。”警察走到教室前面,把一名穿西装的男子领了过来。此人像游泳运动员似的皮肤黝黑,肌肉也非常结实。 “最后一次查看储物柜是什么时候?”肤色黝黑的警察问。 “昨天放学之后。” “钥匙呢?”“没上锁。” “为什么?” “为什么……”伊藤挠挠头,“嫌麻烦,况且也不放什么东西。” 这种高度和深度都不足五十厘米的储物柜,同学们都觉得没什么用,不怎么受欢迎。 “你一直不上锁吗?” “嗯……” “丢过东西没有?” “嗯……没有。” “噢。”警察抱着胳膊略一思索,然后冲伊藤点了点头,“好。那么,先把你的名字和联系地址写到这里吧。” 单是听到这句,胆小的伊藤便面露惶恐。 走出教室,石部让我们去理科室待命。原来如此,怪不得前面的同学没有回音乐室,恐怕是担心大家交换信息。 “啊,西原你稍等一下。”我正要抬脚离开,石部赶忙叫住我。 “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想问你。”旁边的方脸警察说,“没问题吧?” 我不由自主地望了望石部。班主任正低着头,手放在嘴边。 “没问题啊。”我回答,反正这也是必须走的程序。 方脸警察点点头,打开门叫了一个名字。刚才那个黑皮肤的警察走了出来。 “那我们走吧。”方脸警察故作熟悉地将手往我肩膀上一搭。 我们进了小会议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隔着一张小课桌,我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了下来。 “呃,先来做个自我介绍吧。我是县警本部调查一科的佐山,这位是本地警局的沟口巡查部长。” “请多关照。”沟口说。四方脸、较为年长的是佐山,年轻一些、肤色黝黑的是沟口。 “咱们就直奔主题了,你应该知道我们想问你什么问题吧?”佐山面露一丝微笑,问道。 “大致可以猜到。”我回答。 “噢?那说说看。” 我一下子皱起眉头。“你们打算让我说出来吗?” 佐山依旧面不改色。“确实想听你亲口说说。” 我叹了口气,竟然这么早就被拖进了他们的节奏。无奈之下,我不得不简要说出宫前由希子遭遇车祸的前前后后,以及车祸原因与御崎藤江有关等情况。我边说边暗暗盘算:这下子不管校方怎样谋划,想对外界隐瞒由希子遭遇车祸的计划算是落空了。只是我们还能不能参加地区大赛呢?“总之,”粗略说完后,我总结道,“我对御崎老师怀恨在心,全校尽人皆知。因此,警察先生也想按这条线索调查下去,对不对?警察应该会考虑到我有杀人动机。” “还没有考虑到那种程度呢。”佐山的笑容变成了苦笑,“毕竟我们还不清楚你对御崎老师的恨意达到了什么程度。” “当然,程度应该不低,”沟口一脸严肃地插嘴,“不管怎么说,你认定了她是害死自己恋人的罪魁祸首。” 我无法反驳。 “御崎老师确定是被杀的吗?”我问道,“绝对没有意外和自杀的可能?”“我们不能说‘绝对不可能’这种话,只能说目前基本上是这样。”佐山笃定的口吻里包含的自信远超他说出的话本身。 “听说她是被勒死的?” “算是吧,颈部留有勒痕。” “听说凶器还是女生练体操用的缎带?” 两位警察对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头来,再次看着我。“你还挺清楚的。”佐山说。 “瞥过一眼尸体的同学跟我说的。” “原来如此。”佐山直直盯着我的眼睛,似要看穿我内心的所思所想。但这句话重点在哪儿,我捉摸不透。 “对御崎老师的死,”佐山再次开口,“你有什么感想?” “没什么特别的。当然,我也很吃惊,不过针对的是发生杀人案这件事。对于那个人的死亡,没有任何感觉。” “你不觉得她是罪有应得吗?” 我先后看了看两位警察的眼睛。尽管乍一看面色和蔼,但他们的眼里均射出剃刀般锐利的目光。 我该怎么回答?假如真的是由希子的恋人,从心底深爱着她,是该为御崎的死兴奋得欢呼雀跃吧?还是该像我现在一样,因欲望未得到满足而焦躁不安,心存不快,感到空虚? “怎样?”佐山催促道。 “不知道。”我回答,“即使那人死了,由希子也不会因此复活。但或许多少还是有那种感觉,罪有应得的想法……” “嗯。”佐山频频点头,但看起来似乎并未理解我的本意,他稍稍往前探身,“在你眼中,御崎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果真平时就很凶?”沟口插嘴道,“完全不考虑学生感受的那种?” “这个嘛,”我摇摇头,“可能那个人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思考问题,但在客观结果上就演变成了将自己的教育方针强加给学生这种表象。对于违反校规的学生,她更是异常苛刻。我一度认为这个人哪儿有毛病。但作为教师,她大概可以算比较优秀的了。” “恨她的学生多吗?”佐山继续问。 我想了想,看着他道:“除我之外?” 佐山露出一丝苦笑。“是啊,除你之外。” “怎么说呢,讨厌她的应该不少。”我对两位警察摇了摇头,“但我觉得不至于到想杀她的程度。”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两位警察显然用余光再次对视。这一眼蕴含何种深意,我想象不出。 佐山搓着手掌,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向学校和御崎老师抗议,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或者说希望他们做出怎样的反应?” “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希望他们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并且承认因此害死了由希子。仅此而已。” “但无论是校方还是御崎老师,都没有承认。” “是。” “你一定感到很不甘心吧?” 我略作思考,回答“算是吧”。眼下也只能这么说了。 “那之后你又做了何种打算?应该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诉诸社会舆论之类,我既没有资格,也没有那种能力。况且我很清楚,把事情闹大,最终也只会给父母和妹妹添麻烦,包括棒球社成员在内的很多朋友也会受到连累。尽管对一个有心为深爱的女人讨回公道的男人来说,或许不应该顾忌这么多。” “不,你的想法比较成熟。”佐山一脸认真地说,“不光为自己考虑,也为他人着想,这一点非常重要。只不过这样一来,你对御崎老师的恨并未发泄,而是暂时藏在了心里,对吧?” 坐在一旁记录的沟口停下笔望着我,眼神仿佛是在观察植物的生长。或许这正是刑警独具的眼神。 “不是我干的,”我尽量用沉稳的语调说,“我才没那么傻。” 一瞬间,佐山表情僵硬地凝视着我,但很快就同冰激凌融化一般笑逐颜开。他一个劲儿地摆着手,示意我放松。“脸色别那么吓人嘛。我们并非只怀疑你一个人。但你也清楚,以你的情况不可能不被怀疑。我们也很为难啊,请你理解。” “理解归理解,但滋味可不好受。” “彼此彼此啊。”沟口干巴巴地插上一句,又咳嗽两声。我瞥了一眼这个肤色黝黑的男人。 “对了,”佐山问,“昨天你离开学校是什么时候?” “快到六点时。棒球社训练结束之后,在活动室里跟同伴们聊了一会儿就回家了。” “回到家时几点?” “六点半左右吧。”我感觉这应该是在确认我的不在场证明。 “之后你去过什么地方吗?” “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你们问问我的家人就知道了。”说完,我挠挠耳朵,“家人说的不能作为证据,对吧?” “但会作为参考的,或许不久会麻烦他们确认。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知道体育馆后面的铁丝网破了个洞吗?” “那个破洞吗?” “嗯。看来你知道?” “大部分学生都知道啊。” 学校四周设有混凝土围墙和铁丝网。有一面网上破了一个洞,刚好容得下一人通过,就成了那些逃课学生绝佳的秘密通道。 “那个洞有什么不对吗?” “不,也没什么特别的—你还有什么要问吗?”佐山这句话不是对我,而是对沟口说的。 “刚才我就比较在意。”沟口合上笔记本,指着我的左手问,“这是怎么回事?好像很严重啊。” 他指的是我从左手腕一直缠到大拇指的绷带。这是昨天晨练的时候接了个死球的结果,我如此解释。 “会影响比赛吗?” “接球没什么大碍,击球多少还有些不听使唤。” “绷带是谁帮你包的?” “古谷医生,保健室的。” “没拆下来过吗?” “昨晚洗澡之前拆下来过。我小心翼翼地拿下,今天早上自己又缠了上去。好像还有些黏性,而且我还想参加晨练。” “噢。”沟口看了佐山一眼。后者盯了我的左腕一会儿,开口道:“体育运动真是危险啊,棒球也不例外。” 第二章 02 到第四节课的时候,除了几名刑警,大部分警务人员都离开了。在警车鱼贯而出的正门外,聚集了早已闻讯赶来的大批记者。他们紧紧守在门口,密切窥探内部动向。学校的喇叭也反复播放,请大家今天尽量不要离开教室,放学时如果被媒体采访也请保持沉默。 同学们连课间休息的时间也待在教室里。从窗口望去,外面来回走动的只有老师和几名陌生男子—警察。看样子他们在搜寻着什么东西。但具体搜寻什么,我完全猜不出。 午休时,我在小卖部买了面包和果汁,然后爬上楼顶。尽管平时午饭都是在食堂解决,但今天周围投来的目光让我厌烦。不经许可私自爬上楼顶是学校明令禁止的,但能够不必顾忌他人目光的地方只有这儿。 我俯瞰着仍空无一人的操场,啃完了猪排面包和火腿面包。今天风和日丽,如果没有发生这起案件,绝对是打棒球的好天气。但是到关键比赛那天,或许又会下大雨吧。 喝完果汁,正要向楼梯口走,一个女生出现在那里。是水村绯絽子。看来她事先并不知道我在这儿,这一点从她吃惊的表情中显而易见。 “你在这儿做什么?”绯絽子右手按住长发,左手压着裙子问。这里的风很大。 “吃午饭。”说着,我晃了晃面包的包装袋。 “难得啊,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绯絽子缓缓走过来,靠在铁丝网上。 “你经常来这儿?” “偶尔吧。”绯絽子像我刚才那样俯视操场一圈,随即转过身对我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吧?又是那种事。” “是啊。”我回答,“还让警察叫去问话了。” 她吃惊得张大了嘴,为掩饰窘态,紧接着又点了点头。“你被他们怀疑了?” “我有动机,被怀疑也在所难免。” “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说什么?” “就是……”绯絽子舔舔嘴唇,眨了眨眼睛,“你和由希子的关系。” 我一只手插进口袋,摇摇头。“没说什么,只说是恋人关系。” 绯絽子深吸一口气,倚着铁丝网,边缓缓吐气边抬眼看着我。“你不打算实话实说吗?” “实话实说?” “比如,围巾是谁送的。” 我恶狠狠地瞪着她,走了过去。“不是让你别说吗?围巾的事对谁都不要讲,我上次是这样说的吧?” “我没对任何人说啊。” “也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指了指她的嘴巴说。 她叹了口气。“你打算一直演到最后,对不对?”注意到我莫名其妙的表情,她补充道,“由希子恋人的角色。”我站到她旁边,两手抓着铁丝网。“我们本来就是恋人啊。”我说,“由希子的确是我的女友。无论谁说什么,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也不容改变。” 绯絽子眼神怜悯地端详着我。“你可是会尝到更多苦头哦,接下来。” “明白。”我也看着她,“都是我造成的,应该由我来承担。” “也许吧。”她微一歪头,“我还想在这儿待一会儿。” “那回头见。”我轻轻扬了扬手,走到楼梯间。打开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绯絽子按着头发,依然在望着我。 今天几乎没正儿八经上一节课,第五节也是自习。我正坐在音乐室最靠角落的一个座位上发呆,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班主任石部在门口向我招手。 “你去学生指导室,灰藤老师在等你。” “什么事?”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还给人跑腿啊—我把到嘴边的这句话咽回肚子,走出音乐室。 走进有着不快回忆的学生指导室,灰藤一个人在等我。他脸上已没有了先前的从容,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听说你接受了警察的问话?”灰藤用一贯咄咄逼人的语气开了腔。 “是的。” “他们问了你什么?” “问了很多。” “你这么说我怎么清楚?具体有什么?” “宫前车祸的事,对这次的案件有何感想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的?” “就是……”正准备回答,我又立即闭紧嘴巴,瞪着灰藤,“这涉及隐私,我不想说。” 灰藤眉毛抖动了几下,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厉声训斥。为克制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除此以外呢?” “还问我几点离开学校,几点回到家。应该是在调查不在场证明。” “是吗……”灰藤用食指咚咚地敲着桌子,停下来后,他又看着我问,“看样子警察是在怀疑你?”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很可能是吧。” “应该是的。”灰藤露出一副厌烦的表情,“但你别忘了这是自己种下的苦果。” 这句话我权当耳旁风。“要谈的就这些?那我回教室上课了。” “嗯,你走吧。”灰藤用下巴指指门口。我默默起身,然后默默走出房间。积攒的不快简直要逼得我呕吐。 我快步来到走廊,一见尽头的那扇门,旋即飞身闪进旁边的厕所。走廊尽头是保健室,门上有一扇玻璃窗。透过玻璃,我看到了刚才见过的警察。 我小心翼翼地从厕所里探出头。两个警察正从保健室里走出。我赶紧缩回脑袋,等了好久才再次查看动静。他们已经不见了。出了厕所,我通过玻璃窗窥探保健室里的情形。只见中年女医生古谷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我轻轻推开门,试着喊了她一声,不料竟吓得她圆滚滚的身子往后一仰。 “啊,吓了我一大跳。”说着她转过脸,一看进来的是我,脸上惊讶的神色又增加了几分,“西原……怎么了?” “警察来这里做什么?” “啊……你看到了?” “碰巧看到了,他们来调查什么啊?” 古谷老师明显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知道她在考虑如何作答。看到她朝我左手腕匆匆瞥了一眼,我茅塞顿开。 “与这个有什么关系吗?”我抬起左手,注视医生的眼睛。 古谷医生仍旧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他们问我绷带的事。” “绷带?为什么?” “他们没告诉我原因,只是问我这里有什么型号的绷带,对最近来包扎的学生有没有印象……” “您应该告诉他们棒球社的西原了吧?” 古谷医生没有回答,缓缓地闭了闭眼。 看来沟口对我的手腕感兴趣,并非单纯的一时兴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总是别有深意。 为什么他们会揪着这个东西不放呢? “他们说想要一些你包扎用的绷带。很不凑巧,给你包扎完绷带就没了,我只能把空盒子交给他们。” “警察还问其他问题了吗?” “还问你的伤势如何、手指能活动到什么程度,我都照实回答了,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了。还有吗?” “就这些了,他们问的。” “哦……”我重新审视一番手腕上的绷带,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会跟案子扯上什么关系。 “哎,西原,”古谷医生开导似的说,“你不用太介意吧。他们只是作个参考而已。” “警察可不会对你亮底牌的。”我苦笑一下,“不过我不会介意,毕竟调查我也在情理之中。” 古谷医生无奈而歉疚地垂下眼帘。我向她道谢,说声“打扰了”,走出了保健室。 课姑且算是上到了第六节。但我们班正经有老师来上的只有两节,其余全部是自习。 完全没有有关案件的新消息。尽管流言四起,但只不过是些根据江岛等人所说稍加改编的版本。只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即御崎藤江担任副班主任的班上有几个学生被警察叫去问过话。假如问他们是否想到什么,他们肯定都会回答,三班的西原很可疑。 第六节课后,班主任石部无精打采地来到教室,再次强调如何应对媒体一事。此外,他还加了一条指示:如果受到警察询问,务必要与学校联系。 “有什么新情况吗?”一个坐在前排的男生问。 “没有。”石部摇摇头,“现在还一无所知。还要等待接下来的调查进展。”有几个学生的目光不停地瞥向我。 由于接到暂停社团活动的通知,班会结束后我们只能各自回家。走出教室,发现川合一正和楢崎薰正在等我。今天和他们还是头一次碰面。 “挺难熬的吧?出了这么多事。”薰担心地问。 “嗯……还好吧。” 说完,我抓抓鼻子。刚好几个同班同学从我身边经过,无一例外地向川合与薰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们准会认为在这种时候还跟我搭话的人绝对不正常。 “你们还是不要跟我走得太近比较好,不然会被当成同伙的。” “别说傻话了,快走吧。”川合用下巴指指走廊那头。 学校正门附近,几个教师正在监视记者的一举一动。出了校门前往车站时,也不时能看到教师的身影。竟然紧张到这种地步,不知道那些家伙究竟打算隐瞒什么。学校的事被学生说出去有那么可耻吗?现在做这种事,早些努力建成一个被谈论起来也不觉得丢脸的学校不就得了! “怎么都觉得有点像开首脑峰会的时候。”川合嘟囔道,“只有各国政要通过的街道,才会安排这么多警察吧?” “也就是说,公务员考虑的东西都好不到哪儿去,不管是警察还是教师。”薰尖刻地说。 我们上了电车,但都不想直接回家,便在中途的车站下车了。车站前的商业街上有一家我们经常光顾的咖啡馆。 在角落的桌旁坐定后,我把今天的事简要告诉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附和,一言不发地静静聆听。 “怎么说呢,真觉得不像是发生在现实里的事。”听我说完,川合一边用汤匙搅动咖啡,一边嘟囔,“什么不在场证明啦,杀人动机啦。” “事实上我也有这种感觉—没有一点真实感。” “这种事也难怪啊。”楢崎薰说,“话说回来,到底是谁干的呢?” “应该是学校内部的人吧?”川合说,“教师,学生,或者行政人员?” “谁知道呢。也不能单凭她在学校里被杀,就断定凶手也是学校里的人吧?凶手也有可能为造成这种假象,特意选在学校里行凶吧?” “是吗?这么说来,御崎那老太婆的私生活也可能与此有关喽?” “是啊……” 那样的女教师应该也会有私生活吧。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 “看门的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什么。”薰停下用汤匙舀冰激凌巧克力冻的手,“如果夜间有人进出学校,看门的却毫不知情,那可是玩忽职守啊。” 她说的是门卫。一进学校正门,左手边就是门卫室,里面待着一个寒酸的老头。 “大概不会看见吧。别说是凶手了,即便是御崎本人,说不定也没有走正门。” 听我这么一说,薰立即撅起嘴巴反驳道:“你怎么知道?凶手没从门卫室前经过倒可以理解。” “如果门卫看到御崎进去,并且很久也看不到她出来,理应会觉得奇怪,然后进去查看究竟吧?” “啊,对啊。” “你们说御崎会不会是放学后一直待在学校没走呢?”川合提出另一种假设,“那样门卫肯定就看不到她了。” “不,这不可能。御崎肯定是先回了家,然后又返回学校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够自信的啊。根据呢?”川合问。 “因为她换过衣服。” “换衣服?” “还是很漂亮的衣服呢。” 我说出从江岛那儿听来的御崎穿的衣服和平时完全不同一事。 “橙色和深棕色方格花纹的套装?”楢崎薰若有所思,仿佛面前摆的是英语填空题—她的英语很棒。“的确是跟那个老太婆平时在学校穿的不一样。” “那御崎又是怎么瞒过门卫进入学校的呢?” 我对迷惑不解的川合说:“十有八九是从那个洞爬进来的。” “你说的是体育馆后面那个?” “嗯,”我点点头,“警察问过我知不知道那儿有个洞。当时我还纳闷怎么会问这个,这下子全明白了。警察一定是觉得御崎和凶手从那个洞里进出的可能性很大。” “要真是那样,凶手到底还是校内人员喽?不然也不会知道那个洞。”川合攥紧拳头说道。 “未必。”薰表示否定,“御崎那老太婆是有些勉强,但身体稍微轻盈些的翻过那些围墙还不是小菜一碟。逃课的时候,大家只是不想惹人注意才钻那个洞。” “同感。”我附和道,“何况晚上爬铁丝网的话,一般不会被人看到。” “是吗?”川合皱皱眉头,挠了挠后脑勺,停下手后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还好我们讨论了一下。这下总可以猜到御崎和凶手的行动了吧?” 我苦笑着说:“咱们只是弄清了进入的途径。” “也是。” “接下来就是两人如何碰面了。”楢崎薰说,“应该是一方把另一方约出来的。” “那绝对是凶手约了御崎,为了杀她嘛。”川合立即回应。 “照常理来说应该是那样。”薰脸上仍写满疑问。稍作思索,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据说凶器是女生体操用的缎带,是真的吗?” 我告诉她是真的,而且现在缎带的主人也搞清楚了,是个不太起眼、姓楠木的女生。此人平时就懒懒散散的,储物柜也基本上不好好锁。正因为这样,她的缎带才被凶手拿走当了绞杀的凶器。得知是自己的缎带时,她很震惊,像小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借用现场就有的缎带,这说明凶手并没有提前准备凶器,对吧?”薰用食指轻轻敲着脸颊,“可这样不就说明凶手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人吗?” 我与川合一正视线交汇,然后望向薰,点点头。“确实是。” “没错吧?” “那就是一时冲动行凶杀人了?”我把双手搁到脑后,仰头望着被油烟完全熏成茶色的天花板,“见面后谈着谈着萌生杀意,然后趁御崎不备从储物柜中拿出缎带,勒死了她……” “有点牵强。”川合说,“伺机下手未免太不自然了,而且凶手应该也不知道哪个柜子有缎带。” “不错。”我把两手往膝盖上啪地一拍,“搞不明白。” “现场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臭烘烘的。因为御崎大小便失禁了。” 听到这里,川合和薰不约而同地扭歪了脸。 “我是问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线索嘛……”真像个侦探团啊,正这么想着,一条信息突然从我脑中冒了出来,“对了,倒是有个家伙说他的储物柜里有几本词典和参考书不是自己的—好像姓伊藤。” “伊藤?”川合点点头,“我认识,一个马马虎虎的家伙。” “那些东西是谁的呢?” “我们班另一个同学放在储物柜里的。伊藤和他的储物柜都没锁。” “等一下!看来是这么回事,凶手从某个储物柜中拿出词典和参考书,然后又将它们放进另一个柜子。” “嗯,是啊。”我看着川合说。 “目的是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说完我看看薰。“你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她回答,“什么也想不到。”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我吸了一口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许多。“今年夏天可能不行了。”我叹口气后说道,“训练根本不能正常进行,队员们的心也静不下来。眼下,或许我辞掉社长一职比较好。” 两人顿时脸色大变。 “开什么玩笑!”川合声音里带着些怒气。 “不,我是认真的。我在对整个社很不利。” “出了命案又不是你的错!”楢崎薰盯着斜下方,“即便是由希子的死,也不能怪你。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是不想给社里添麻烦。我不是开玩笑,照这样下去,能不能参加地区大赛都成问题。” “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是啊。” “何况,”川合撇着嘴说,“你现在退出也为时已晚。即使出问题的是老队员,联盟那帮家伙也不会网开一面。” “唉,也是。”我挠挠头,“好了,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要是被什么人瞧见案发当天我们还在这种地方搞集会,可就麻烦了。” 这时,薰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小声说道:“已经被瞧见了。” “啊?”我和川合一惊,正要四处张望,“别乱动!”薰低着头警告我们,“坐在门边的那个穿藏青色西装的大叔紧跟在我们后面进来,一直朝我们这边看呢。” 我朝她说的方位看过去,的确有那么一个男人,正假装在看报纸。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慌忙将视线挪开。 “没办法了。”我对川合与薰说,“你们最近别靠近我了。” “不用在意,当成保镖好了。”薰抽出一张纸巾,擦去沾在嘴边的巧克力。 第二章 03 回到家,玄关的气氛多少有些异常。脱运动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多了两双陌生的皮鞋。两双鞋都已经很旧了。 母亲忧心忡忡地从客厅里走出。“来了几位警察。” “哦?”我内心多少有些起伏,但也没有很吃惊。在他们眼里,我嫌疑最大,所以才会打算彻查吧。对我来说,这也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好机会。 “今天学校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母亲轻轻点点头。“听说了。是御崎老师?” “听说是被勒死的。” “哦……”母亲紧皱眉头。她好像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摩挲着上臂。 白天见过的佐山和沟口坐在客厅的双人沙发上。春美心爱的史努比玩偶被他们挤在中间,就像吃了柔道的一招“固技”似的完全没了样子。 “回来得真晚啊。”佐山笑眯眯地说。 “和几个朋友聚了聚。”我回答。那个盯梢的警察肯定早就把我和川合以及薰去其他地方的事报告他了。 “你的朋友怎样看待这起案件?” “这个,怎么说呢。本来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只是作为我的朋友,他们还是比较担心我的处境。谁让我被当成嫌疑人了呢。” 佐山露出尴尬的表情。“我可不记得曾把你当成嫌疑人啊。不过对我们来说,你是个重要的信息提供者,这倒是事实。” “算了算了,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就打住吧。不说这个了,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 “嗯,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佐山用小指搔搔眉毛上方,“你知道教室的煤气栓在什么地方吗?” “啊?”我完全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就是煤气的总栓。冬天用取暖器的时候,有个地方不是接了根橡胶管吗?那个总栓在教室的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我记得好像在教室前面,那个东西怎么了?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是否有关目前尚不清楚。”沟口面无表情地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展开调查。” “为什么连煤气栓在哪儿都……” 佐山盖过我的声音问道:“你刚才说好像是在教室前面,能否想起确切的位置?” “一下子这么问,我也说不上来啊。”我托着腮,手臂支在桌子上。为什么警方会这么在意煤气总栓呢?“上了高三之后还没用过取暖器,我没什么把握,大概在窗户旁边吧。因为取暖器习惯放在窗户旁边。” “没错,就是窗户旁边。”佐山说,“在黑板斜下方有一个金属盖,打开就是煤气栓。使用的时候拉出来,就露在外面了。” “啊,对,的确是那样。” “到现在的班里之后,还一次都没用过?”“这还用说吗?又没有取暖器,当然用不着。” “也是。”佐山轻轻敲了两下膝盖,看着我说,“其实,在案发现场,也就是你们教室,煤气栓被人拽出来了。” 我皱起眉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不清楚,所以才来调查。” “难道凶手想用煤气栓干点什么?” “干什么呢?” “比如,一开始打算用煤气杀人什么的。” “嗯。”佐山点点头,“那为什么后来又换成绞杀了?” “这个,会不会是觉得勒脖子比较保险呢?” 我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沟口在一旁说道:“肯定是那样。真是完美的推理啊,简直像知道真相一样。” “别开玩笑了!”我瞪了他一眼,但这对于调查谋杀案的刑警来说毫无杀伤力。 “对了,你的伤怎么样了?”佐山指着我的左手腕问。尽管他的语气听起来若无其事,我还是一下子警惕起来。但他们会追究缠绷带一事早在我预料之中。“还好吧。”我回答。 “你是昨天早上受的伤?” “是。” “到昨天晚上洗澡之前,你一直都这么包着?” “嗯,有什么问题吗?”我反问道,但警察们似乎完全无意回答。 “之前有没有别人问起过你的伤势?” “倒是也有几个。但顶多就问句‘怎么回事’,跟打个招呼似的,我也就随口答了他们。” “有没有人想仔细看看你的绷带?” “这个?”我举起左手,“没有。” “哦。”佐山脸上闪过一丝严肃,随后与沟口对视一眼,点点头,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突然造访非常抱歉。今后或许还会有一些问题问你,到时还请多多包涵。” “那倒是没关系,但希望你们下次挑我在学校的时候来找我。” “好,我们会尽量的。”佐山的回答铿锵有力。 警察离开后,母亲开始啰里啰唆地盘问他们都问了什么。虽感觉很麻烦,但一想到天下没有做父母的会对自己儿子接受警察询问无动于衷,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你……不会是被警察怀疑了吧?”听完,母亲铁青着脸问。 “很有可能。” “很有可能是什么意思……” “这也没辙啊,谁让出了那种事呢。”我胡乱躺在警察坐过的沙发上,没好气地说。 “警察们问我,你昨天晚上在哪里。”母亲笔直地站着,低着头对我说。 我抬起头问:“然后呢?” “我就实话实说了啊。晚饭跟我们一起吃的,然后就一直待在自己房间里。” “那就没问题了啊。”我把史努比玩偶垫在脑袋下面。这时,面向院子的玻璃门打开了,春美走了进来。我赶紧把玩偶抽了出来。“警察们好像都回去了啊。”春美说。 “春美,你没有乖乖待在自己房间里吗?” “我一直在给花浇水呀。” “这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跑到外面。快去漱漱口,然后把手洗洗。” “知道啦,别老把我当成病人嘛。”春美撅着嘴刚要走向厨房,突然又回过头来对我说:“警察们检查了哥哥的自行车哦。” 这次我完全坐了起来。“真的?” “嗯。他们翻看了挡雨的罩子,还查看了轮胎的气足不足。他们好像没注意到我,因为我在树丛后面。” “哦……”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警察们应该是考虑到我有可能骑自行车往返。从我家到修文馆高中大约二十公里,一个小时可以骑到那边。但为什么会想到自行车呢?思索片刻后,我找到了答案。很可能推测的死亡时间是电车已停运的深夜。 “被杀的就是那个老师吗?”春美问。御崎藤江的所作所为似乎连我这妹妹都已经一清二楚了。 “是的。”我回答。 “那样的话,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嘛。谁让她对由希子姐姐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呢。” “春美!”母亲用并不尖锐的语气指责道。 “反正我是觉得有人替哥哥报了仇。”说完,春美转身走进厨房。我无言以对,瞥了一眼母亲的脸色,慢吞吞地起身出了客厅。 到了晚上,电话响了很多次。最开始的两个是从新闻上得知案件的亲戚打来的,可能是因为我在修文馆高中就读而打来问问。他们肯定做梦都不会想到,我就是嫌疑人。接下来依然是两个同往常一样的骚扰电话。其中一个说了句“你就是杀人犯吧?赶快去自首”就挂断了。与其说是恶作剧,或许认为它代表了相关人员的心声更为恰当。另外一个则是女人的声音:“谢谢你替我杀了那个老不死的。”倒是这个电话更令我发毛。 父亲很晚才回家。虽说是家电生产商的外包公司,但作为经营者,就算自己家里来了警察,也要像往常一样一板一眼地工作。 我待在房间里,等着父亲来敲门,也做好了被他啰里啰唆问这问那的心理准备,但等了很久也没见他上来。 第二天早晨也没有见到父亲。我换好衣服下楼时,他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放着一个装过火腿蛋的盘子。 “爸爸说什么了吗?”我问厨房里拿着煎锅的母亲,“你跟他说案子的事了吧?” 母亲一边把为我和春美准备的火腿蛋盛到盘子中,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爸爸已经知道了。” “爸爸吗?消息真灵通啊。在新闻上看到的?” “他说警察去过公司了。” “爸爸公司那儿?去干吗?” “听说去问你的事了。‘案发当晚,您儿子在家里做什么?请详细地告诉我们’之类的。” “哎……” 那帮家伙的韧劲多少有些让我吃不消了。如果向家人询问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很可能为包庇疑犯而说谎。但假若同一时间分别对不同的人进行讯问,没有统一过口径是很难做到没有破绽的,从而有可能露出马脚—警察们应该是想试探这个。 “那爸爸怎么说的?” “他让我别担心。”母亲把火腿蛋放在我和春美面前,“还说只要相信庄一就错不了。”说着,她看着我的脸。 我皱起脸,挠挠耳垂。“呃,好做作的台词。” “哥哥,不许你这么说。”春美用胳膊肘戳了戳我的肚子。 我拿起叉子,扎进蛋黄。 早饭后,我打开报纸的社会版,发现昨天的案件被整理成了第二重要报道。“著名县立高中一女教师被杀”—标题是几个醒目的大字。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报道本身并没有多少实质内容。学校方面的封口令似乎颇有成效,报道对宫前由希子的事故只字未提。校长的话更是天花乱坠:“案件的发生令我难以置信、震惊不已。御崎老师是一位热心教育事业的优秀教师,她经常在学校工作到很晚,昨晚也不例外。我认为,她应该是在加班时遭到了暴徒的袭击。凶犯绝非校内人员,尚无相关线索。” 我把报道读了两遍,读第二遍的时候,一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对尸体的说明中,只写着“颈部有绳子一类物品的勒痕”,蓝色缎带完全没有见诸报端。 真奇怪!我琢磨着。 这篇报道极有可能是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写出来的。如果警方公开了尸体颈部缠了蓝色缎带的内容,报社不可能不将其写入报道。可见,警方隐瞒了凶器是蓝色缎带一事。这是为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保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把这部分报道剪下来塞进了口袋。 学校依然笼罩着昨天以来的那种异样氛围。我们今天也还得在音乐室上课。我一露面,整个教室立刻鸦雀无声,似乎所谓的“西原庄一凶手说”比昨天更为深入人心。 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我去原来的三班教室看了看,门上赫然贴着一张写着“未经许可禁止入内”的纸。我不予理睬,直接走了进去,因为我认出纸上的字出自班主任石部之手。 教室里面仍残留着一股异臭,简直像御崎藤江临死时遭受的痛苦变化了形态飘荡在空气中。想到这里,我顿时感觉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我走近御崎的尸体待过的位置—窗户跟前。我原以为警察画的白色人形还会留在那里,没想到已被擦得干干净净。 黑板旁边的墙壁上,正如昨天警察所言,安着一个隐蔽式煤气栓。现在盖子闭着。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尽量避免留下指纹。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可疑之处。总栓关得很紧,口上也套着橡胶帽。 这个到底为什么会被拽出来呢? 我略一思索,只能回想起昨天警察说的凶手企图用煤气杀人的可能。但转念一想,这里面是天然气,不会引起一氧化碳中毒。莫非凶手不知道这一点? 我站在曾经陈尸的位置四下张望,正觉得没有任何异常时,窗户的某个特别之处映入眼帘。 铝制窗现在依然紧闭,但栏杆上有一处伤痕,似乎是遭到强力打击形成的凹陷,深达数厘米。仔细一看,三十多厘米之外还有一处同样的伤痕。 这是什么?是不是之前留下的伤痕?我不清楚。既然连煤气栓的位置都忘记了,窗棱上的伤痕根本不可能记得。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试着想象御崎藤江死时的情景。 那个女老师竟然会被杀,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就在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之前,她还仅仅是被学生讨厌的教师之一,并不引人注目,也并非学生谈论的焦点,充其量也就是个如同厕所芳香剂般存在价值微乎其微的人。而把这个人一下子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我点燃了导火索之后,才前赴后继地出现了大批找御崎藤江和学校麻烦的学生。但要问牵头的我究竟对御崎藤江怨恨到什么程度,坦率地讲,我自己也不清楚。即便是第一次表示抗议的时候,我心底里也并非针对御崎藤江,而是对我自己。为了尽到作为宫前由希子恋人的责任,我简直到了忘我的地步。 然而这个正处于旋涡中心的人物御崎藤江,竟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了。这该如何解释呢?莫非有人早已对她怀恨在心,借此次风波解心头之恨? 正这样浮想联翩时,门突然哗啦一声被推开了。 “喂,你在这里干什么?”班主任石部冲我喊了一声,语气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带了几分胆怯,“这里不准进来。你、你到这儿来有何企图?” 有何企图?这样的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说明他在怀疑我。 “没什么。”我站起身,“只是过来看看。” “你没碰过任何东西吧?”石部快速扫了一眼尸体所在的方位。 “什么都没碰,只是坐了一下。”我从他旁边走过,径自来到走廊。可能是听到了石部的声音,旁边教室里探出几个脑袋。 回音乐室的途中,预备铃响了。石部跟在我身后走进教室。 短班会上,石部照例交代了一些日常事宜,像体检日程、毕业去向指导等等。大部分学生似乎感觉这样也未尝不可,但班上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家伙抑制不住喜欢瞎起哄的心理。果然,石部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个这样的问题冒了出来。 “案情有什么新进展吗?”发问的人是中尾。他似乎仗着自己是第一发现人,不了解调查进展就无法心安理得。 石部赤裸裸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转而又意识到置之不理也说不过去,于是冷冰冰地说:“你们都看报纸了吧?目前清楚的只有上面所写的内容。” “但报纸上……”说到这儿,中尾噤了声,微微歪着脑袋朝我遥望。但报纸上没有登载宫前的车祸啊—他可能是想这么说。 “报上不会登载猜测的内容。”似乎料到了中尾想说什么,石部直截了当地说,“报上登的都是确凿无疑的事,而尚未登载的都不是。明白了吗?” “哦……”中尾带着一副完全无法接受的表情勉强点了点头。 石部走出去后,教室里立刻炸开了锅,但很快大家又像突然想起了我的存在,转眼之间恢复了平静。 我坐在角落里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就在这时,有什么从我脑际一掠而过。是刚才石部的话:报上登的都是确凿无疑的事,而尚未登载的都不是…… 我从口袋里掏出今天早上剪下的报道。 上面没有提及凶器是女生做体操用的缎带,难道是因为无法断定这一点? 我曾经在两小时电视剧中看到过,如果为绞杀,可以根据勒痕大致确定凶器。御崎颈部的勒痕会不会与缎带不一致呢? 我注视着左手。现在绷带已经拆了,但警察曾对此追问不休。莫非勒痕与我所用的绷带一致?应该不至于这么离奇。难道凶手刚好选择了我包扎的这种绷带作为凶器? 不,不对!是凶手故意选择了我包扎用的绷带。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嫁祸于我。 第二章 04 我对无聊的课程提不起任何兴趣,脑子里一直考虑着绷带的事。假如不幸言中,凶器真是我包扎所用的绷带…… 我左手受伤,的确如同对警察说的那样,是在早晨练习自由击球的时候。击球的队员是一个高二学生。他刚从外场转来不久,在操控方面还有些吃力。不记得是第几个了,反正那个球自然而然地画了条曲线后直接命中我的左手腕。我当场疼得蹲在地上。 我对一个劲儿道歉的击球手说了句“别放在心上”,就去了保健室。尽管我说没有必要,楢崎薰还是坚持陪我一块去了。 上班不久的古谷医生为我检查了伤势。诊断显示骨头没有异常,只是普通的跌打伤。但由于手腕一活动还是会痛,她为我冷敷,又用绷带包扎固定。这样,我又能够回到操场继续训练了,但不能训练击打,只能训练防守。 此后我的手腕一直包着绷带,即使上课也不例外。这种程度的轻伤在运动社团成员身上司空见惯,理应没有人会特别留意。 凶手却并非如此。 只有凶手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我手腕的绷带上,并且想出了用它行凶的主意。如果御崎藤江是被绷带勒死的,那么无论是谁肯定都会先怀疑我。 但凶手是怎样将绷带弄到手的呢?照古谷医生所说,给我包扎的那种型号的绷带已经用完。那么就是凶手自己买的了。但凡大点的药店都有绷带出售,这一点没有问题。但要说绷带的种类,问题就来了。且不说生产厂商不同,即便是同一生产商生产的绷带,也会存在有无伸缩性之分。凶手是想嫁祸给我,若绷带种类不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想到这儿,我记起昨晚警察问过我一个问题:“有没有人想仔细看看你的绷带?”或许他们也在考虑凶手如何得知绷带型号。但我注意到,即便反复仔细查看过,要在药店里买到一模一样的东西也绝非易事。 难道无法简单快捷地得知绷带种类吗? 一瞬间,我想到一种可能性。古谷医生说过,她把装过绷带的空盒子交给了警察。这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关键在于,空盒子曾一度放在保健室里。凶手只要看到这个,不就清楚绷带种类了吗? 完全存在这种可能,我得出了结论。要问为什么,因为凶手为尽快得到绷带,肯定会先秘密潜入保健室。说“秘密潜入”有些夸大其词,实施起来其实并不困难。古谷医生也有外出的时候,只要瞅准机会溜进去就可以了。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保健室任何人都能去。 凶手没得到绷带,但发现了装过绷带的空盒子。他确认了品牌和种类,放学后就去了药店…… 我将这一推理又从头梳理了一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似乎都没有破绽。好!我在心中暗自确定。这样凶手就把绷带弄到手了。此后他又是怎样杀御崎的呢? 凶手将绷带藏起来,然后和御崎在高三三班会面。既然门卫没有看到,那他们大概都是从体育馆后面的破洞钻进来的。 凶手趁御崎不备,用绷带将其勒死。不用说,这绝对不是临时起意。正因为一开始就打算杀她,所以才准备了凶器。 杀了人之后,凶手又是如何行动的呢?立即逃走?不,不对。在此之前要先将绷带收回。他为什么不把绷带留在现场呢?要是想嫁祸给我,理应那么做才对。 不,不是这样。 收回是必不可少的,否则绷带就会在尸体脖子上和我的手腕上两个地方同时出现。如此一来就无法将我卷入其中。 凶手收回绷带后,另找了一条做体操用的缎带缠在尸体脖子上。这也好理解,无非是凶手料到警察很快就能看穿缎带并非真正的凶器。而警察在对我进行取证调查时,很可能会注意到我手腕上包扎的绷带,这也在凶手的计划之中。 真是完美!我对自己的推理惊愕不已。不,完美的是凶手的作案手法。如果推理无误,我可是顺顺当当地掉进了陷阱。 竟然煞费苦心地做到这种地步,凶手究竟为什么想嫁祸给我呢?难道仅仅是想瞒过警察的眼睛?还是他对御崎心怀怨恨的同时,也对我充满憎意? 想到第二种可能,我禁不住郁闷起来,托起下巴,陷入沉思。说不定在外人眼中,我是在为解答数学难题而冥思苦想呢。 就在第四节课之前,生活委员在黑板一角写上了御崎藤江守灵仪式的通知。我自是视而不见,可令我吃惊不已的是,有相当多的学生认认真真做了笔记,甚至还有人早早约好一起前往,净是些在由希子守灵仪式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样子的家伙。 “啊?这种事你们也去啊?”一个学生对凑在黑板前面的朋友说道。 “不去不行啊,说不定会被别人说什么呢。”这样作答的是中尾。他还想说点什么,但似乎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像被磁铁吸住似的闭上了嘴,随后转过身,跟同学嘀咕了一番。 我明白了。那些家伙有他们的打算。老师很有可能会清点守灵的学生。不,更准确地说,没去的学生会被拉入黑名单。我不清楚他们日后会如何使用这张黑名单,只是作为学生,自然谁也不想在那种地方留名,无端引起老师的注意。 “何况,那个老师也不是什么坏人嘛。”一个声音从黑板前的学生堆里传出来。 午休时,我在食堂把这话跟楢崎薰和川合一正一讲,薰立刻敲着桌子说:“的确是那样!我们班上也一样。就连一个为由希子的事一起抗议到现在的女生,也突然开始说一些同情御崎那个老太婆的话。你们相信吗?竟然来这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真是让人大跌眼镜。我真想问问:‘是不是人一死就全成好人了?’真是让人恼火!” “可现实就是这样啊。”与薰形成鲜明对比,川合的语气非常冷静,“虽说参加了抗议活动,但到底有几个是发自内心地愤怒还真不好说,十之八九是借机发泄平时的不满吧。事情一旦变得复杂,那些家伙绝对会逃之夭夭,生怕遭到一丝牵连。” “嗯,我也知道这里面的人基本都是跟着凑热闹的,但我并不认为他们对御崎的所作所为真就无动于衷。” “你想得太天真了。”川合断然道,“这所学校里真正为由希子鸣不平的,除了你我,也就只有……”他看看我,“西原了。就咱们三个而已。即使是棒球社的,也难说他们认真到什么程度。” “怎么可能?!”薰的表情有些难过,“我还是想相信我的朋友。” “不是说他们撒谎或演戏什么的,我也相信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真动了怒,可他们的心情跟我们到底有些不同。”川合喝干了塑料杯中的淡茶,接着说,“要做到动真格可不是一件随口说说的事。自始至终的愤怒都是由衷的,有时还必须做到奋不顾身。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或许连我和你,都难以达到西原的境界。” “怎么会。”我慌忙否定。 “不,我觉得就是那样。”川合一脸严肃地说。 可能正因为这番话出自他的真心,才如针扎一样刺痛了我的胸口。真想落荒而逃。“求你了,别再这么说了。”我呻吟道。 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川合停顿片刻后说了句“抱歉”。 “当然了,我也不想在愤怒的程度上输给你。”他似乎认为是自己破坏了我的情绪。 “总之,就是不要对其他人抱有太高期望,对吧?”薰总结道,“对了,今天警察没来吧?” “不,来了。”川合压低声音说,“第三节下课后,我被叫到会议室了。有两个警察。我去的时候,刚好碰到吉冈出来。” 看来他们在调查棒球社成员。 “问你什么了?”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问关于御崎被杀一案有没有什么线索,还问我是否认为由希子的事与此案有关。我回答没什么线索,也不清楚和由希子有没有关系。哦,对了,他们还问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和由希子的关系的。” “你怎么回答?” “实话实说啊—知道你们的关系是最近的事,但很久之前就知道由希子喜欢你了。”川合说完看着我,“没说错话吧?” “当然没有。”我赶忙摇摇头。 “难道警方还在怀疑西原吗?”薰说。 “或许。”我说出凶器可能是绷带一事。不出所料,他们顿时目瞪口呆。 “你的意思是,凶手想嫁祸给你?” “这种可能性很大。”我对川合点点头。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们站起身来。三人并肩走在通往教学楼的走廊上时,一个女生迎面走来。我们停下脚步。那个女生走到薰身边,一边警惕着我,一边在薰耳边低语了几句。 “现在?”薰问道。那个女生点点头。 薰看了我一眼,戏谑地耸耸肩。“这次轮到我被叫去问话了。说是警察有事找我。” 与昨天一样,今天一整天都没能正儿八经地上什么课。社团活动依然暂停。这也许是无奈之举,因为全体师生都要去参加御崎藤江的守灵仪式。 放学后,我拎起书包正准备离开教室,旁边有人喊我。扭头一看,长冈教练站在那里。 “今天的守灵仪式,你去吧?”我俩走到走廊尽头后,他压低声音问我。 “守灵?”我看着他说,“不,我不打算去。” 教练听罢微微皱了皱眉,环顾四周后凑近脸庞。“别说这种话了,去吧。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是不去,岂不会招来更多误会?” “大家会认为我是凶手,所以才不去,是吗?”正是—教练没有这么说,而是陷入沉默。我强装笑脸。 “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去了也还是会被说三道四,结果都一样。” “不,我可不这么认为。要是你真心实意地烧上一炷香,在场的人肯定都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教练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我端详着他,但那张脸看起来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我只能收起笑容。事到如今,他竟然还能一脸认真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我多少有些无法理解。这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新老师大概是想在人际关系方面给我一些合理的建议。 “难为您这么说。不过教练,要在那个人的守灵仪式上真心实意地烧上一炷香,我可做不到。” “别这么说,难道你一点吊唁死者的意思也没有吗?” 这算什么啊。我一下子想起薰说过的“人一死就全成好人了”这句话。“您就饶了我吧。”我说。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 “光做做样子也行啊。”话一出口,教练也察觉到这句与刚才那些冠冕堂皇的台词产生了矛盾,于是皱起眉头说,“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是受校长和教导主任的吩咐来找你的。他们让我叫你去参加守灵仪式。你的班主任石部老师临阵脱逃,这个烂摊子就只能留给我收拾了。” “我早猜到了。” “按校长他们的主意,可能是想借机对外表明此案和宫前毫无关联。如果你出席御崎老师的守灵仪式,就会给大家一种上次那件事已经解决的印象。” “还没解决!”我说,“什么都没有解决。” “是啊……”教练垂下眼睛,似乎因没有为由希子出任何力而感到愧疚。我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只不过因为上学时打过棒球,从四月份开始就突然被任命为棒球社教练,又被卷入这么复杂的案件,也算是个受害者吧。 “我要是不去参加守灵仪式,您会挨校长批评吗?” “不,这倒不会。”长冈教练使劲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也属于个人自由。我明白了,不会再勉强你了。不过……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他再次望望四周,小声说道,“如果有什么烦恼或困难,不管什么时候,尽管来找我好了。虽然我也说不准自己能帮上多少。” “啊?!”没想到这番话会出自这个老师之口,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总之,”教练拍拍我的肩膀,“我是相信你的。” 听了这话,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差点没笑出来。但想到这样教练未免也太可怜了,最终还是拼命忍住了。 与教练告别后,我来到一楼的脱鞋处换鞋,楢崎薰又出现了。突然每个人都找我有事,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你和小长谈什么了?”薰不安地问,看来她看到我们了。她从来不称长冈为教练。“不会是让你退出棒球社吧?” “没有。没聊什么要紧的。倒是你,找我有事吗?” “啊,我想跟你说说警察审问我的事。” “不是审问,只是问了一些问题吧。是两个警察吗?” “只有一个。皮肤黑黑的,有点瘦。” “是沟口。”我记起了那副长相,“他问你什么了?”“第一个问题是问我们对御崎老师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我们不是因为由希子的事进行了很多抗议活动嘛,他让我说说这方面的具体内容。我就坦白了集体逃课的事和书信、传真攻势等等。因为旁边没有老师,而且他也说一定会对学校保密。” “传真攻势?怎么回事?” “咦,你不知道吗?我们往教员室的传真机发了抗议书,而且是很多很多哦。” “厉害!”这种做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像男生,我们要干就彻彻底底地大干一场。”薰露出一丝可怕的神情,但很快又叹道,“不过正像川合所说,这里面有不少女生只是抱着玩一玩的想法。” “听了这些,警察怎么说?” “他又问我对于这些抗议,御崎老师有什么反应。我告诉他,御崎老师坚称自己没有任何过错。毕竟这也是事实嘛。” 我也很清楚这一点,于是默默点头。 “不过,从这儿开始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薰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据那位警察说,御崎那老太婆尽管对我们的抗议活动有些不快,但似乎也不太放在心上,还在教员室等地方说过‘这种事应该很快就会平息下来’。警察问我对她的这份从容来自何处是否有线索,我当然只能回答不清楚了。” “御崎说过这种话?不是逞强吧?” “我也这么说,但看警察的表情好像并不认可。据说那老太婆还说过这样的话:‘虽然现在学生都把西原视为英雄,但撕掉他的面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到那时候,那些跟着起哄闹事的家伙也肯定都会老实下来。’” “面具?”我吼了出来,“太过分了!” “警察问我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不清楚呀。反正我觉得那是她无凭无据,信口瞎说的。”薰抬起眼看着我说,“你怎么看?” “真不爽!”我如实表达了想法。任谁听了这种话,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所谓我的面具,到底指的是什么?” 御崎藤江绝不可能知道我和由希子的真正关系。 “她要是公布我的成绩,名声倒确实可能会受影响。” “没人对你的成绩抱什么期望啊。对了,你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御崎老太婆手里吧?” “没有啊,怎么可能。” “嗯,那就好。看来的确是她在故弄玄虚了。”薰连连点头,似乎为了让自己信服。 “警察只问了你这些?” 我一问,薰立即屏住呼吸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嗯,还问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什么事?” “真的很莫名其妙。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什么意思嘛。你这么一说,岂不是更让我担心吗?警察到底说什么了?” “是这样的,嗯……”薰吱唔半天,犹犹豫豫地开了口,“他问你和由希子的关系如何。”“我们的关系?”我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那个警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西原是不是真心在交往呢?’” “啊?”我的脊背滑过一丝凉意,因为毫无预兆地被直接击中了要害。 “‘开什么玩笑,真是胡说八道!要是随随便便交往,由希子去世的时候,他装作事不关己不就得了?’”好像没有察觉我的不安,薰继续愤愤不平地说,“听我这么一说,那个臭警察又问:‘既然是那样,为什么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呢?’我气不过,就说:‘我很早就知道了呀,大约一年之前,听由希子说的。考虑到可能会影响棒球社的管理,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我都这么说了,那个警察还是乐呵呵的没当回事。真是讨厌死了。” “警察干吗揪着这件事不放?”我装出平静的样子问。 “这个嘛,大概是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吧。”薰随口说道,“警察问我的就这些了。好像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不好意思啊。”她低头致歉。 和薰分手后,我在回家的电车里反复思考她说过的话。尽管对“面具”的事比较介意,但相比之下,后面的话更让我耿耿于怀。 沟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和由希子的关系产生怀疑的呢?还有,莫非他有心将这件事与此次案件联系起来? 尽管答案无从知晓,但总的来说,目前局面甚为不妙。警察一旦对某一点产生疑问,一定会追根究底。在有些情况下,恐怕一些我想刻意隐瞒的事情也会被公之于众。 看来不得不防着点了。究竟该怎么做呢? 第二章 05 距发现御崎藤江的尸体已过了一周,整个学校也终于恢复了正常。但任何人都明白,这种平静仅仅局限于表面。据我们所知,调查再也没有新进展,进入了瓶颈。 但每天依然有几个警察来到学校,按照他们的思路进行各种调查。不清楚他们在调查什么。可能他们意识到经常在学生面前晃来晃去影响不好,所以一般不在我们眼前露面。对学生和教师的调查取证暂且告一段落。家里没有再来过警察,我也完全没有了被监视和跟踪的感觉。尽管如此,也不能说明他们减轻了对我的怀疑。 发现沟口的身影时正值那天午休时分,我正心不在焉地朝窗外眺望。我们的临时教室从音乐室转到了视听教室。 沟口在教学楼背面的池塘边来回踱步,不时蹲下蹭一蹭楼房的墙面,或摸一摸地上的泥土。 他在干吗?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走出教室转到教学楼背面,沟口正贴着教学楼的墙,笔直地朝上张望。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那副严峻的表情立即像寒冰融化一般绽开了笑容。 “哟,”他说,“好久没见了。” “您这是在干吗?”我问。 沟口呵呵笑着晃了晃肩膀。“散散步而已,我们也需要换换心情嘛。况且这里还有个池塘。”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我把目光转向发黑的池塘。说是池塘,其实只是个直径数米的圆形水坑。边上连围栏也没有,天黑后在附近走动极为危险。之前就有几个人失足掉进去。 “这个池塘里什么生物也没有吧?” “以前好像养过几条鲤鱼。” 传说,有一位前任校长想把教学楼的后面改造成料亭中常见的日本庭园,但池塘刚刚建好,校长就因脑溢血去世了。计划于是搁浅。说白了,谁也不希望学校里弄什么传统庭园。做完这一番解释后,我补充道:“蚊子的幼虫或许会栖息在这种地方。” “这我可受不了。”沟口从池塘边往后退了两三步。 我站在教学楼边,照着沟口刚才的样子向上望去,立刻明白了这个位置究竟有何深意。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注视着沟口说,“这里是我们的教室,也就是御崎被害现场的正下方。” 沟口依然面不改色,再次仰起头看了一眼,说:“咦,是吗?真巧啊。”明显是在装疯卖傻。 “刚才您好像在查看地面?” “地面?”沟口装模作样地皱起眉头,“什么查看地面?” 我叹了口气。若是电视剧,警察肯定会就掌握的线索对你滔滔不绝。而我眼前的这位,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刑警。 我打算换个话题。“这段时间你们好像没再跟踪我,难道消除对我的怀疑了?”这个问题半是讽刺,半为刺探。 沟口只用右半张脸笑了笑。“并不是说怀疑了才跟踪,不怀疑就不跟踪。” “是这样啊。”我也毫不逊色地只动了动一边的脸颊,“我还以为警察先生不再找我问话,就表明嫌疑被排除了呢。” “问话接下来还会有,敬请期待!”沟口拍拍我的肩膀,“对了,我还听说了一些有关你的趣闻呢。” “什么趣闻?”我严阵以待。 “听说你对生态学很感兴趣啊?” “生态学?宣传善待地球的那门课?”我一笑而过,“是谁说的?” “你高一时的一个同班同学。据说分小组自由研究时,你们组的课题叫《地球水资源岌岌可危》,对吧?当时提议研究这个课题的正是你,并且积极参与了整个过程。那个告诉我这件事的同学还说,从来没见你对棒球以外的东西如此投入过呢。” “是吗?”我把脸扭到一边,“记不清楚了。” “难道没想起些什么吗?” “没有。”我用余光瞥了沟口一眼,“这种感觉可真不舒服,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都被人翻了出来。” “虽然很过意不去,但这是我们的工作。”沟口做作地垂下眉毛,又突然将视线移到我的左手,像是想起了什么,“手腕已经没有大碍了吧?” 他可能是看到我的手腕上没有缠绷带。我甩了甩左手。 “还有一点疼,但好多了。您好像特别关心我的伤势啊—还是,比较在意我的绷带?”我试探着问。 “什么意思?”沟口又开始装傻了,但目光明显犀利了一些。 “我也有话想问您。”为了在气势上不被他压倒,我正视着他的眼睛说,“绷带的一面有黏着剂。所以我猜凶手是将黏着面粘在一起,也就是纵向对折之后使用的,没错吧?” 沟口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他也意识到这种反应已被我看在眼里,但刑警毕竟不会轻易吐露实情。“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 “凶器是绷带,对不对?不是做体操用的缎带。” 沟口随即将脸转到一边,用食指蹭了蹭鼻子下方。“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为什么?您也太小瞧我了!我可没有沟口先生您想得那么迟钝。你们老揪着绷带不放,我产生这样的想法还不是理所当然吗?”然后,我又指出所有报纸都没有断定凶器是缎带一事。 “原来是这样,从报道上推断的啊。”沟口依然只用半边脸苦笑了一下,“没错,你确实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迟钝。” “凶器是绷带?” “这个嘛,怎么说呢……”沟口不自然地歪了歪脑袋。 “您总该有义务透露一星半点的吧。”我瞪着刑警说道。 “好了,表情别那么可怕嘛。干我们这一行的,不习惯说没有把握的话。尽管也有例外。”沟口说着干咳了一声,“反正迟早要公布,我就告诉你一些事实吧。的确,那条缎带不是作案凶器。这一点在尸检时就清楚了。呃,尸检你知道吧?” “知道,就是验查尸体呗。” “旁观过很多次,还是受不了。”沟口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进行尸检的时候已经查明勒痕与缎带不一致,宽度多少有些不同,表面纹路也有差异。可以推测凶器应该是同样的带状物,但不是缎带。”“那么,你们是在调查过程中发现凶器是绷带的?” “这个还不敢断言。”沟口摇摇头,“只是与勒痕做了比对,没有发现不一致的情况。勒痕大约宽十九毫米,和你刚才说的绷带纵向对折之后的宽度相同。但不能因此就草草下结论。毕竟,可能存在其他我们没有预想到的凶器。” “够谨慎的啊。” “职业病。”沟口微微一笑。 “不管怎么说,这确实算一个对我非常不利的情况。警察怀疑我也不是没有道理。” “看来你能够体谅我们的处境了。” “但真的不是我。”我直截了当地说,“有人想陷害我。” “嗯。”沟口又蹭了蹭鼻子下方,“我把你的话作为参考,还有,最好别把凶器的事传出去。” “我不会说的。” 他点点头,似乎在暗示我:这也是为你好。刚迈开步子,他又折回身来。“有样东西想麻烦你给我看一下。”他意味深长地笑道。 “什么?” “照片。”沟口回答,“以前你和宫前由希子两个人单独拍的,就是双人照。” 这要求始料未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 “应该有的吧,照片之类?比方说经常放在月票夹里的那种。” “您干吗要看那个?” “不可以吗?” “我只是好奇。一个大男人竟然想看高中生的双人照……” “那我就告诉你吧,这是调查的一个环节。你身上没带吗?” “没有。” “那么下次再拿给我看吧。”沟口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目送着沟口消失在教学楼的一角,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看来他到底还是对我和由希子的关系产生了怀疑,并以为这事与案件存在某种联系。尽管目前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但我不可能主动告诉他这与本案无关。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想起刚才从窗口看到的那一幕,便决定推测沟口在调查什么。我模仿着他的样子蹲下来,没有发现地面有任何异常。今年是干梅雨,一个雨点儿也没见着,地面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我又朝教学楼看去。一楼是家庭生活课教室,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抬头望望我们教室所在的三楼,也没发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仔细一想,真是蹊跷:御崎藤江明明是死在教室里,为什么要调查教学楼外部呢? 二楼的窗口探出一个脑袋朝这边张望,是个板着脸的女生。与我四目相对,她慌里慌张地缩了回去,简直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我刚想收回目光,二楼窗户下有个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那面墙上多了一处小小的伤痕,似乎是被锤子一类的东西敲打过,墙皮脱落了一些。这应该是最近才出现的,因为只那一处没有风吹日晒的迹象。 猛然间,我想到一种可能。再次查看地面,果然发现大楼墙根附近散落着几小块白色混凝土块。 最近十有八九有什么硬物砸过教学楼的墙壁,才导致混凝土脱落。这么考虑应该比较合理。 沟口或许就是在观察这个。这与本案又有什么联系呢?我模仿着歇洛克·福尔摩斯,将白色碎片托在掌心上看了又看,然而始终没有灵光乍现,只好啪啪地全部拍掉。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打算返回教室。走之前,我又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伤痕。就在这时,二楼的一扇窗户边有什么晃了一下。我看到一张朝这边窥视的脸倏地藏了进去,紧接着,那扇窗户也砰的一声狠狠关上。 我盯了那扇窗户好一会儿,可再也没有什么人露头。 这天,社团活动依然暂停。尽管太阳还高高挂着,我已快走到家门口了。突然身后有人喊我,回过头一看,一个T恤外面套着薄夹克、长得像螳螂的男人正冲着我微笑。他身后站了一个穿工作服的胖子。 “你就是庄一吧?”螳螂说。因为想不出被这种家伙叫住的理由,我没搭腔,仅仅点了下头。 “太好了。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呢?一个小时就够了。” “你是哪位?” “我是干这个的。”他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杂志社的名字。我没有接。 “我没话跟你们讲。” 我打开门刚要往里走,螳螂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只要回答几个问题就好了。就是上次那件事,你知道的。” “你说什么啊?” “就是你女朋友因为校方的过失遭遇车祸的事啊。对此你肯定有一肚子话想倾诉吧?跟我们谈谈这个就行。” “我没什么想倾诉。请你把手拿开。” 但螳螂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丝毫没有拿开的意思。“那我只问一个问题吧。这次被杀的老师就是害死你女朋友的人,对不对?对此你有何感想?” “烦不烦啊!”我甩开他的胳膊,走进大门。那些家伙没有再跟过来,但一直到我进屋前都纠缠不休地嚷着我的名字。 我拎着书包走进客厅,只见春美横躺在沙发上,胸口盖着一条毛毯,脸色有些发青。我立即把书包扔在地上,跑到她身边,双膝跪地。“你怎么了?” 春美面色苍白地微微一笑。“没什么,不用担心。” “可是……” “她跑回来的。”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跑回来的?”我吃惊地看着春美,“为什么要跑?” “她说有人追她。” “妈妈,不许说!” 我回头看着母亲。“谁追她?” 母亲脸上略显踌躇,而后问道:“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吗?” “那两个浑蛋!” 我立刻起身,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去。但外面已不见螳螂等人,只有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妈一边洒着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回到屋里,再次跪到春美身旁。“对不起,都怪我。”我对心脏脆弱的妹妹低下头。“不是哥哥的错嘛。”春美笑着说。 “下次那些浑蛋要是还敢来,我一定揍扁他们!” “不可以啦!”春美撅着嘴说,“那样就不能参加比赛了。绝对不可以!” 被还是小学生的妹妹这么说,我真是无言以对。我也很清楚自己不能惹事。一想到事到如今春美还在热切地期待着我们的比赛,我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能否参加今年的比赛,我着实没有任何把握。 “啊,对了。哥哥,你把那本书还回去吧。” “书?” “那本小猫图册啊。” “哦。”我忘得一干二净。是啊,该还回去了。 电话铃响了。母亲拿起听筒:“您好,这里是西原家。”几句之后,母亲变了语气。我扭过头。“这种采访……是的,我们无可奉告,所以……是的,不好意思。”母亲挂断电话,转过头看着我苦笑了一下。“是电视台的人,说想做个采访。” “电视台?” “刚才也打来过吧?”春美说。 “老有各种各样的地方打来电话吗?”我问母亲。 “有五六个了吧,基本上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 我咂了下舌头。看来追踪这起杀人案的各大媒体已对由希子一事有所耳闻,我自然将是众矢之的。 “要是逮到凶手,事情应该就会平息下来吧。”母亲的声音里满含担忧。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站起身说道:“我出去一下,晚饭前回来。” “你去哪儿?”春美问。 “去还图册。” 去由希子家,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次都不变的是离她家越近,心情就越发沉重。这条路还要再走多少次呢?我这么想着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一看到从由希子家的大门走出来的人,我立刻躲了起来。是螳螂草包二人组—满脸不快,摇晃着肩膀怏怏而去,看来是刚吃了闭门羹。我也做好了受到如此待遇的心理准备,来到宫前家。 由希子的母亲仍旧一脸僵硬地听完了我来还图册的缘由。估计没有机会见到这个人的笑脸了,我暗想。 “不值得劳烦你特意过来。”她啪啦啪啦地翻着图册,说,“既然专程送过来了,那我就收下。” “那个,还有……”我咽了口唾沫,“这边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麻烦?” “刚才好像看到有杂志记者模样的人来过。” “啊,”由希子的母亲点点头,“他们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完没了地打电话来。真不知道是从哪儿打听到的。” “我们家也是,所以我担心这边也……” “就算你担心……”说了半句,由希子的母亲就闭上了嘴。 后面的话我很清楚。就算我担心也无济于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照现在的状况,我不可能对这个家—我已故女友家的情况不闻不问。置若罔闻在我看来是一种卑鄙怯懦。 正当我们陷入尴尬的沉默之时,我身后的门开了。 “我来了……”进门的中年女人一见我在,便停止了寒暄。“这是哪一位?”她问由希子的母亲。 “由希子的,那位。”由希子的母亲刚说出这几个字,那个中年女人的眼角就吊了起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尖锐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你知道托你的洪福,我们有了多少麻烦吗?只是个高中生,就对由希子做出那样的事,竟然还到学校里大肆宣扬!” 大肆宣扬?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姐姐,不是那样的。这个人……”由希子的母亲试图为我辩解,但中年女人面如般若,继续滔滔不绝地斥责。 “听说还向学校抗议了?难道你不明白,那么做也没有半点用处吗?反而让由希子的事公开,我们还得忍受街坊四邻异样的目光。加上又出了案子,更是招来不明不白的怀疑。净是些晦气事!你说你,承认自己是由希子的男朋友也可以,只到这里自首不就得了?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这在学校里一说,怎么可能有好果子吃!高中生嘛,都八卦得很,肯定会吧啦吧啦地到处乱传。哼!你一定觉得主动承认是件很威风的事!喂,说你呢,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你倒是说啊!” 我一言不发,倒不是被这个女人机关枪似的说话架势压倒,而是实在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我低着头,只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说你啊……” “姐!”由希子的母亲制止了她,“好了,说这些就差不多了。你想对这个人说的,不是已经都说出来了嘛。快进去吧。” “可是……”那人显然仍难以抑制心头的怒火,但或许觉得多说无益,还是进了房间,穿着拖鞋啪嗒啪嗒地朝走廊那边去了。 “她是由希子的姨妈。”由希子的母亲说,“担心我们,时常到家里来看看。” 在外人眼中,这个家的确发生了令人担忧的事。 “她说招来了不明不白的怀疑,这是真的吗?” “警察到家里来过。要说对那个老师心怀怨恨的人,我们家肯定要算在其中。他们问了些比如案发当晚我们在哪儿这样的问题。” “应该只是例行程序吧?” “谁知道呢。那晚我和丈夫都在家中,但因为只有我们两人,也没办法证明。” 这话在我听来好像刻意强调了“只有两人”。 由希子的母亲看着我问:“警察去你那里了吗?” “嗯,去好几次了。” “哦。”她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可能在忖度我是不是凶手。似乎是为了打消这种念头,她随即垂下眼睛说:“真是起麻烦的案子啊,能早点结案就好了。” “警察还问别的问题了吗?” 我原以为她会说“我没有义务对你说这些”,可她还是如实回答。 “他主要问了由希子和你的关系。比如说对于你们俩的关系,我们是不是一无所知。我们说确实不知道,一点也没有察觉。毕竟,事实就是这样嘛。”她的语气里充满焦躁,“连去年圣诞节那孩子送你围巾,我们都不知道。警察说起来,才头一次知道。” 我想尽量避免围巾的话题,于是选择了沉默。 “哦,对了。之后还要我给他看照片,你们两个人的。我就把棒球社的相册拿出来给他看了。看完之后,那位警察一脸不可思议地说:‘没有两个人单独照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过来。所以沟口才那样问我。 “你还有事吗?”由希子的母亲问。 “没有了。”我起身告辞,离开了宫前家。 此时,我感到胃里像灌了铅般异常沉重。我再次意识到,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形式遭受着折磨,我的家人、由希子的家人,还有其他亲朋好友。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瘟神。 我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刚才由希子的姨妈所说的话: 你一定觉得主动承认是件很威风的事吧…… 也许确实是那样。一方面,我觉得扮好由希子恋人的角色是我应尽的义务;另一方面,我也痴迷于这个把自己逼入绝境的自我。假若确有悔恨之意,真心希望尽量不伤害任何人,可能就会选择更恰当的方法。然而,最终我却找了一条对自己伤害最小的途径。诚然,从表面来看我确实陷入了困境,但在谴责御崎藤江的同时,我不敢否认内心深处没有对自己高尚情操的陶醉。其实,将真相隐匿于心,继续饱受自我厌恶的煎熬,或许才能偿清我犯下的罪孽。 但我已无路可退。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正视很多人在因我而遭受折磨的事实。只有这样,才能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令他们脱离目前的痛苦。 回到家时,父亲已经回来了。父母似乎很想打听我在宫前家的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我想他们可能也怕问出口吧。 这天晚上,一个骚扰电话也没有。各大媒体似乎也顾忌到深夜不便,没再不依不饶。 但正当我准备洗澡而在客厅里徘徊时,这晚唯一的一个电话打进来了。看看四周没人,我拿起听筒。“喂,你好。”为防范骚扰电话,我没有自报姓名。 片刻之后,那边说道:“是西原吧?”我马上反应过来对方是谁。 “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好冷淡啊。”水村绯絽子说。 “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你也知道。” “他们还在怀疑你吗?” “是啊。反正没说嫌疑排除。” “听说,今天一个自称报社记者的人跟我们班的一个女生搭话,问她西原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知道媒体察觉这事了。今天还来过我家,连春美也追着不放。” “你妹妹……她身体不要紧吧?”她的声音不安起来。 “多谢你这家伙的牵挂。唉,都怪我这个混账哥哥。” 沉默了一会儿,“是啊。”绯絽子说。 “你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嗯,只是想提醒你小心媒体。” “那真是劳您费心了。” “还有,”绯絽子补充道,“请不要称我为‘你这家伙’。” “知道啦。”我说,“那就晚安,大小姐!”挂断电话,一股苦涩在我舌头上泛开。
  1. 梅雨季节连续晴天、雨量少的现象。
  2. 能乐脸谱之一,表现女性嫉妒面相的恐怖女鬼。
第二章 06 次日第四节课前,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上高中已两年多了,我还是头一次踏进这里。那个在晨会上见过的矮小瘦弱的老头儿坐在靠窗的书桌对面,旁边站着戴着硕大眼镜的教导主任。传说他那一头黑发是假的。他面前是三人中面目最可怖的灰藤。 “听说你接受了媒体采访?”灰藤发问道,用的是一贯盛气凌人的口吻。 “被纠缠了很多次,但我没有接受,全都拒绝了。” “嗯。”灰藤点点头,回头望了校长一眼。校长这小老头儿对大眼镜教导主任耳语一番,之后教导主任又和灰藤窃窃私语起来。趁此工夫,我打量了一圈房间内悬挂的镜框。里面放的都是奖状,不知表彰的是什么。 “那就好。希望你今后也注意,一定不要随便乱说。”灰藤突然开口,“万一有什么必须要回答的,关于宫前车祸的事,你只要告诉他们已经全部了结,自己也正在反省就可以了。明白了吧?尽管不是强制性要求,但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唉……我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尽管是有教师遭到了谋杀,但比起查清命案真相,似乎还是瞒住学校的耻辱更为重要。 “明白了吧?”见我没有作答,灰藤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我继续贯彻之前的原则就可以了吧?”我说,“对他们无可奉告,对不对?” “你小子到底怎么想的?”校长突然声音嘶哑地说,“还对之前的车祸耿耿于怀吗?” “我怎么想无关紧要吧?” “西原!”灰藤厉声呵斥。 “我想说的是,我又没触犯什么校规,你们凭什么说三道四?” “喂,西原,”大眼镜教导主任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最好不要得意忘形,明年你也要参加入学考试。要是因为这种事出了名,可是有百害而无一益。” “我早就不指望享受什么推荐待遇了。告辞。”我鞠了一躬,走出校长办公室。门关上之后,只听校长怒吼了一声:“那家伙什么态度!” 从这天开始,社团活动得到了许可。我穿上久违的钉鞋,在操场上追逐白色的棒球。队友们对我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甚至有学弟过来跟我开玩笑。同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凶杀案嫌疑人。 但他们并未刻意回避案件的话题。 “前几天那起杀人案,简直不像真的。”我们结束训练,在活动室更衣时,高三的近藤说。 “不会最后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收场吧?”一个高二的队员说。 “应该不会。”近藤回应道,“学校就这么巴掌大,要是连这儿发生的案子都破不了,那些当警察的脸往哪儿放?” 听了高三学长一番颇具说服力的话后,那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所以说,还是希望他们尽早把凶手捉拿归案。”吉冈用脱下的汗衫擦拭腋下的汗水,插嘴道,“搞不清凶手的真面目,总归让人心里发毛,而且逮到了凶手,西原也就可以免遭那些异样的目光了。”我的名字一出现,活动室里的空气霎时凝重起来。吉冈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气氛的改变,把汗衫放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闻。“虽然有点臭,还能穿吧。”说着径自丢进储物柜。他大大咧咧的样子让周遭的氛围明显缓和了不少。能够这样直言不讳正是这个大个子男孩的优点。或许这家伙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察言观色吧。 但我感觉,即便是这些伙伴,也似乎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对我抱有一丝怀疑。这并不是说谁都不能信任。我若站在他们的位置,应该也会那样想,所以这无可厚非。只是由于存在这种怀疑,他们潜意识中都会对我心生愧疚,而这种愧疚又以对我的关心表现出来。 出了活动室,近藤突然提议去唱卡拉OK,他肯定是想让我多少打起点精神来。正因为明白他的用心,才不好断然拒绝。 “那就去换换心情吧。”我配合地说道。说实话,卡拉OK可不是我的强项。 “那我也奉陪吧。”川合带着无奈的表情说。这让我有些吃惊,因为那种地方这家伙去得比我还少。 我们还叫上了楢崎薰和吉冈,共五人同去。我打电话回家,告知今天会晚一点回去。平时是不做这种麻烦事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如果害得他们产生不必要的担心反倒更加麻烦。 我们一起向车站走去,途中川合一正说:“警察的行动,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奇怪了?”我问,薰也靠过来。吉冈和近藤走在前面稍远处。 “有个家伙说看到我们班主任在咖啡馆里和警察谈过话。” 川合的班主任姓坂上,物理老师,是个个头不高、打扮土气的中年男人。明明不需要做什么实验,却一天到晚老穿着件白大褂。 “警察找鼹鼠会有什么事?”我歪起脑袋思索。鼹鼠是坂上老师的绰号。 “你不觉得奇怪吗?不管怎么说,鼹鼠都是这个学校里最没有存在感的老头儿。也没听说他与教古文的御崎老太有多熟,对他调查取证应该没什么用啊。” “警察都问了什么,你没从鼹鼠嘴里问出来?”薰对川合说。 “我直接去问不太合适吧,那家伙也知道我是西原的哥们儿。”川合搔了搔太阳穴附近,“女生去问或许比较管用,那老头儿是个大色鬼。” “单看那长相就知道。” 我和川合笑出声来。 “对吧。所以说,薰,还是你上吧。你要是不乐意,拜托其他女生去也行啊。” “真没办法。”薰说,“那我托个人试试看。” “不好意思啊。”我对她说。薰莞尔一笑。 近藤推荐的KTV位于一幢干净整洁的写字楼里。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这种场所?我有些纳闷。但见大家都见怪不怪,我只好闭着嘴跟了进去。 “这里穿着校服也能进来。”近藤说,“学生还能打折哪。但不能喝酒,咱就别喝了。” “这还用说。”薰一脸严肃,“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谁要是去买烟我可不答应啊。吉冈,你这家伙身上没带着吧?” “没带,我也为棒球社着想嘛。”吉冈认真的样子很滑稽,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进去之后,我们每人只喝了一杯软饮料,剩下的就是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放声高歌。近藤把一百元的硬币像轮盘赌的筹码一样堆得老高,然后一个个投入点歌机。怪不得最先提议唱歌,这可是他的拿手好戏。有的歌他甚至不看词也能张口即来。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吉冈的歌技真是糟糕透顶,单听那回声,简直像一头黑熊在对着深井咆哮。但多亏那个家伙铺垫,我才得以毫无压力地唱了几首。川合水平一般,楢崎薰则是实力派偶像歌手的水准。 两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久违的能够忘却烦恼的两个小时。 “哇,真痛快啊!看来我是上瘾了,还远远没有唱够呢。”吉冈紧攥着话筒,说的话令人毛骨悚然。 “这家店还没有被学生指导部盯上,随时都可以来唱。”近藤肯定地说,“有点名气的连锁店,那些浑蛋老师都会时不时搞个突击检查。” “真的?”吉冈瞪圆了眼睛。 “嗯。我一个朋友刚出店门,就看到御崎老巫婆站在眼前。”话一出口,近藤立刻反应过来,看着我说:“不好意思,提了不该提的名字。” “没关系,别介意。”我强装笑脸,但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那个老太婆啊,”吉冈深有感触地说,“怎么会是那个德行?我真怀疑她那种严格是不是已经算是病态了。” “大概她就是那样的性格吧。”近藤说,“肯定有洁癖,或者是个偏执狂。” “嗯,很有可能。” 这是个不受欢迎的话题。大家正准备回家时,川合一正突然冒出一句:“我去参加守灵仪式了。” 一时间,我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便看着他。大家也都朝他投去目光。 “御崎的守灵仪式。”川合说,“我还是瞒着你们去了。” “为什么?”薰代表大家质问道。 “说不清。总之,即使再对那个女人恨之入骨,她一死我们也不能拿她怎样了。所以,我就想着至少假装上香的样子,对着她的遗体发上一通牢骚。” 我感到震惊。对啊,原来也可以抱着这种目的去参加守灵仪式,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或许因为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由希子,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却完全想不到。我一心以为,既然是仇人的守灵仪式,不去才是理所当然的。 “那时候我才听说,”川合继续说道,“那个女人年轻的时候,也有人劝她去相亲,但她都拒绝了。她说自己打算为教育事业献出毕生精力,而结婚会成为绊脚石。还有,从学生时代起,她就宣称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 “哎?”吉冈歪起嘴。 “后来那个女人一直独居。死后她的家人去她的住处一看,女人该有的东西一件都没有。没有梳妆台,化妆品也只有最基本的几样。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多得出人意料,听说其中还有她整理的剪贴簿和文件夹。最像样的就是书桌上的文字处理机了。打开开关,屏幕上还有刚出到一半的古文试题,内容是《方丈记》。可能她本打算回到家后继续写吧。” “虽然听说回到家还工作的老师不在少数,”近藤插嘴道,“但一想到她被杀之前还在做这些,就有些难过了。” “所以我就想,她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专注工作没有问题,自我牺牲也可以接受,但我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太正常。” “我也说不好。”薰说,“不过跟着那样的人受教育很不舒服。她的人格似乎已经扭曲了。” 我和川合都点头表示认同。 “别谈这种令人不爽的话题啦,好不容易心情才好一点。”吉冈实在忍不住了。 走出店门时我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八点多了。 回到车站,我再次坐上电车,只见两个面熟的女生坐在位子上,她们都是天文社的成员。她们没注意到我,聊得热火朝天。这么晚才回去,应该是社里有活动。灰藤说过,只有天文社可以破例不按放学时间离校。我试着寻找水村绯絽子,但周围没有她的身影。 回到家,在房间里换了衣服,我开始吃夜宵。对于这次晚归,母亲没有责备我一句。得知我去散心,她倒显得轻松了一些,反复问我唱了什么歌。 吃完晚饭,大门的对讲机响了。我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时间一般不会有人来访才是。 母亲摘下对讲机听筒。三言两语之后,她望向我,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是警察,说找你有事。” 预感果然灵验了,我暗想。 登门来访的只有沟口一人。“请进客厅吧。”母亲说。但他依然站在门口,说在这里就可以。那张脸看起来比之前还要多几分严峻,我心中顿时忐忑起来。 “你今天几点到的家?”沟口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劈头就问。 “您为什么要问这个?”我说。 “我希望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几点到的家?” “我儿子……”母亲试图作答,我伸手制止了她。 “妈,您没必要在这儿说个没完,到里面去吧。” “可是……” “嗯,这样比较好。”沟口也说,“非常抱歉,我还是想听您儿子亲口回答。” 母亲有些沮丧地看了看我和沟口,向客厅走去。她很可能会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 我再度看向沟口。“如果我回答您的问题,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沟口立即点头。“好。” “一言为定。”讲定要求,我说,“我到家是八点四十左右。” 他眼中刷地闪过一道光芒。“可真晚。” “我回得早也罢,晚也罢,都没什么关系吧?” “你去了什么地方?干了什么?”他再次用专业的口吻质问。 “也许是我多虑,”说着我看了看沟口黝黑瘦长的脸,“我感觉您好像在问我的不在场证明。” 沟口的脸略微一紧。“如果我说你说得没错,你会照实回答吗?” 果不其然,我明显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去唱卡拉OK了。”我回答。 “卡拉OK?”沟口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没什么问题吧?我也有想唱歌的时候啊。” “当然,那是你的自由。”沟口点点头,“可以跟我讲讲详细情况吗?” 于是,我把在哪家店、和谁一起、几点进去几点出来一一作了详细说明,沟口一脸严肃地记在笔记本上。这还不算完,又逐一问了谁唱了什么歌、点了什么饮料、付了多少钱等细枝末节,真可谓巨细靡遗。 “你们什么时候决定去唱卡拉OK的?” “社团训练结束之后,一个姓近藤的队员提议的。如果不相信,您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我会的。”沟口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又往笔记本里写了点东西。 “到底出了什么事?”估计他问得差不多了,我才问道。 沟口的表情稍显迟疑,干咳了一声后说道:“就在刚才,你们学校又发生了一起案件。一个教室的煤气栓被人拧开了。” “煤气栓?拧它干什么?”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只是……”沟口说着舔了舔嘴唇,“那个教室里还有一个昏迷的学生。” “昏迷……” “我也想问问本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伤者现在还在医院,幸好没有生命危险。” “里面应该是天然气,不可能中毒。” “你真清楚啊。确实不会引起一氧化碳中毒,但会导致缺氧,所以同样很危险。” “是自杀吗?” “如果煤气栓是本人拧开的,应该算是。但现阶段什么都不敢断言。” “那个学生是谁?”话一出口,我随即想起了在电车上遇到的两个天文社女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名叫水村绯絽子,高三,天文社成员。她在第二科学实验室昏迷,被门卫发现。” 第三章 01 第二天到学校一看,并没有超出我想象的轩然大波。我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一是绯絽子并无生命危险,二是学生们根本就不知道这起案件。尽管有警车停放在来宾停车场上,但估计绝大部分人都以为他们是为调查先前的案件而来。 绯絽子所在一班的情况多少有些异常。我偷偷朝里面窥了几眼,发现尽管上课铃还没响,但几乎所有学生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座位上。可能是因为需要配合警方调查,他们已经得知实情。绯絽子的身影自然不在其中。 我们班课前的班会上,班主任石部也没有谈及此事,各科的老师更是三缄其口。 但在课间休息时,消息还是一点点传播开了。不用说,都是一班学生透露出来的。 “据说昨晚煤气泄露了。”这是最先传出的版本。紧接着,水村绯絽子的名字也添加了进去。至此,传言仅仅停留在她出了事故这一层面。 然而,接下来就开始出现添油加醋的情况了。最开始说是自杀未遂,水村企图含橡胶管寻短见,这个版本转眼工夫就传得沸沸扬扬。之后第二个课间时,又有版本说她实际上是被一个男生硬拉去殉情的,水村得救了,男生却死掉了。虽不知这些无稽之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但连那个男生所在高中的名字都煞有介事地风传开了。细琢磨一下不难发现,一班的学生也没得到完整的信息,因此产生不满,他们选择不负责任无端推测的方式来发泄。 “哪个版本是真的,哪个版本是瞎编的,根本搞不清楚。”在食堂吃完午饭,川合一正用牙签剔着牙,没好气地说。 “都是胡编的。”我说。 川合有些意外。“哟,你这话倒是说得挺有把握的啊。” “为这事,昨天警察来找过我。” 川合闻言立即瞪大眼睛探过身来。“真的?” “嗯,不过详细情况也没有跟我透露。” 我把昨晚同警察的谈话告诉了川合。他抱着胳膊猛地嚷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水村昏倒在煤气泄漏的房间里?” “不是什么煤气泄漏。”我压低声音说道,“煤气栓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自动打开?肯定是有人故意干的。” “究竟是谁干的?莫非水村本人?” “问题就在这儿。”说着,我环视四周。似乎没有人在竖着耳朵偷听我们谈话。于是我继续说:“要是水村本人干的,这就是一起自杀案了。或许只是她本人不知道天然气无法让人中毒死亡。但从警察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来看,”我再次压低声音,“现场很可能留下了什么证据,暗示存在他杀可能性。” “他杀……难道有人企图谋害水村?”川合的表情变得极为严峻。 我点头默认。“警察很可能怀疑案犯与杀害御崎的凶手是同一个人,才直扑我家。” “得知你很晚才回到家,警察一定很高兴吧?”“幸好我去唱歌了。要是直接回家然后闷在屋里,肯定又得招来不必要的怀疑。家人的证言不能作为证据。” “这你可得感谢近藤。话说回来,”川合若有所思地说,“御崎和水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还不清楚。所以我才想方设法搜集线索。” 水村绯絽子牵涉进来,似乎让警方一时阵脚大乱。沟口也问了我几个有关她的问题。比如有没有和她同班过、讲过话之类。 “话倒是说过几次,但算不上很熟。” 沟口似乎相信了我的话。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在你看来?”他还问我。 “这个……怎么说呢。”我歪着脑袋,“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个大小姐吧。总之,我感觉她既不比这好,也不比这差。” “这样啊。也难怪,毕竟是公司董事的独生女嘛。”沟口似乎已做过调查,立刻说道。 “而且还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公司。”我补充道。 “东西电机,”沟口点点头,“超一流企业。” “水村的父亲负责半导体事业部。” “噢?”沟口眼中露出些许怀疑。可能多嘴了,我后悔不迭。果然,沟口说道:“你知道得还真不少,真想不到只说过几次话而已。” “只是碰巧听她说过,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语气明显变成了刻意搪塞,连我自己也焦躁不安起来。 沟口又问了许多关于绯絽子的事,我一概用“不清楚”蒙混到了最后。 别说警察,水村绯絽子会牵涉进来令我也惊讶不已。倒不是说换作别人我就不会吃惊,只是绯絽子完全在我预料之外。她与由希子的关系并不是特别亲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而且,也完全看不出她和御崎藤江之间有什么联系。因此,最合情合理的猜测就是:这起案件与上一起毫无关联,是她自寻短见。但这样一来,又完全搞不清楚她动机何在。 不管怎样,我都需要更多的信息。 正当我进行种种推测的时候,一个适合搜集信息的人出现在食堂外的小卖部。那是和水村绯絽子同班的篠田进,也就是此前告诉我学生指导部为转移媒体的注意力而企图让我们放弃公开赛的那个男生。我叫上川合,一起出了食堂,从背后叫了篠田一声,没想到这家伙露出相当夸张的惊讶表情。 “关于昨天的案件,跟我们透露点情况吧。”我说。 篠田先看看我,又看看川合。“可以是可以,只是我知道的也不是很详细。” “只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行了。” “我只知道,水村在满是煤气的教室里昏睡过去,后来被门卫救了出来。” “你听没听说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没有明确的说法。但……”篠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有传言说水村喝了安眠药。” 我禁不住心头一颤。“安眠药……那就是自杀了?” “这个还不好说。安眠药这事是我们班主任说的,应该错不了。所以大多数同学才认为她是自杀未遂。”“你不那么认为吗?” “不,我也那么觉得。”篠田的表情仿佛在说“不可以吗”。 “除此以外呢?”川合一正问。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其他人应该也跟我差不多。大家都在无边无际地想象,并且乐此不疲啊。” “知道水村住的是哪家医院吗?”我一下子想起这个问题。 “车站前面,一个叫什么的急诊医院。不过听说她今天就出院了。” 那么去医院也无济于事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篠田仍微低着头,只用黑眼珠朝我看了看。我点点头。反正肯定又是御崎谋杀案的事。 “棒球社已经不用退出公开赛了吧?”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令我有些猝不及防。“到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因为跟你提过那件事,有点放心不下。如果没听说,就再好不过了。那我先走了。”说完,篠田迈步离去。望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无法用语言表达,只好保持沉默。 “要是自杀,那就和御崎的案子没有关系喽?”川合归纳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然而我却不能认同,这两起案件不可能如此凑巧地相继发生。 “我们去门卫室看看吧。”我提议道。 门卫是个一天到晚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寒酸老头儿,怎么看都觉得他干不了这差事。我想起以前薰曾说:“那人不就是个勤杂工嘛?”此时,他正在狭小的门卫室里观看家庭主妇档节目。 “听说昨晚您可是受累了啊。”我透过窗户跟他招呼。老头儿朝我回过头来,关上了电视。 “我倒是没受什么累。只不过要是再晚去一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说到“不堪设想”的时候,他陡然提高了音量。看样子,他巴不得跟谁说说这件事。 “您怎么会注意到了呢?”川合提了一个妙问。 “因为那会儿我正好在里面巡逻。就那个房间还亮着灯,我觉得奇怪,这才往里面瞅了瞅。这一瞅不要紧,只见一个学生昏睡在那儿,满屋子都是煤气的臭味儿。我着了慌,赶忙关紧煤气总栓,打开窗户,然后我就啪啪地使劲拍那个学生的脸,喊她快醒醒。” 尽管心里骂他胡来,我还是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听下去。 “之后看她有了反应,哎哟,总算没死,我心里这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再然后,我就联系那些该联系的,医院啦、校长啦……方方面面吧。真是累得够戗。” “那个女生是什么姿势?”我问。 “姿势……就是两个胳膊肘撑在桌上,头垫在上面……就是你们上课打瞌睡那副模样。” 不是倒在地上。 “是几点发生的事?” “八点二十左右吧,嗯。” 那个时候,我已经出了KTV,正在电车上呢。“您也联系了警察吧?”“那当然了。要说那些家伙来得也真够快的,前后也就十来分钟吧。警察个个脸色很难看,迅速查看了房间里的情况。前面那个案子还没了结,这儿又出了一个受害者,他们也挺没面子的吧。”老头儿事不关己地说。看来他完全没站在自己是门卫的角度考虑过。 “警察都问您什么了?” “差不多就是刚才你问的那些,还问了巡逻的顺序和时间之类的。” “哦?”我看着他问,“是怎样的呢?” “八点和十二点要把所有教室巡视一遍,学校是这么规定的。” “这就奇怪了。”川合在一旁说道,“既然如此,怎么之前那个案子直到早晨才发现尸体?” “那个时候只在七点左右有一次巡逻,为了确认有没有学生留下来。学校也说这样就可以了,这可不是我的错。只设一个门卫本来就很不正常,都怪学校太抠门。不是我的责任哪。”老头儿撅起嘴发着牢骚。 “好了好了。”我安慰道,“那也就是说,出了上次的案件,才增加了巡逻次数?” “是啊。作为学校,不采取点措施也说不过去嘛。不过,这次也是多亏了这一举措才化险为夷。” “那个女生后来怎么样?”我问。 “没怎么样,就那么被抬上救护车拉走了,好像还没完全恢复意识。” “您有没有在房间里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除了煤气泄漏以外。” “啊,警察也问我这个了。”老头儿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好像也没注意到什么。关键是我本来就记不清楚所有房间的样子,所以哪儿异常、哪儿不异常根本说不出来。” 说得也是,我点点头。 “硬要说的话,”老头儿摸了摸下巴,“就是那个女生趴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咖啡杯,里面还剩下一点咖啡。竟然喝了咖啡还打瞌睡,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由得与川合对视一眼。 出了门卫室,川合说:“咖啡有些可疑。” “嗯,”我点点头,“这边喝安眠药,那边喝咖啡,应该不会有这种怪人。” “那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水村不是自愿喝下安眠药的。会不会是有人偷偷掺到了她的咖啡里?” “掺到咖啡里……这种事,办得到吗?” “天文社的人喝的都是速溶咖啡,掺到那些粉末里不就可以了?” “这行不通吧。安眠药不是白色的吗?一眼就看出来了。” “要是掺到砂糖里呢?” “砂糖?这倒是有可能。但凶手应该不知道水村什么时候喝咖啡。” “嗯……说得也在理。不可能每天都监视她。” 我打算去问问天文社的人。 第五节日本史是一班副班主任的课,但这位中年老师也对昨晚的案件只字未提。这个平常就不苟言笑的家伙今天更为严肃。 在学生中风传的信息到午休时内容已相当具体。由于绯絽子喝下安眠药的传言沸沸扬扬,认为她自杀未遂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枯燥的日本史,一边思索绯絽子遭人暗算的种种可能。尽管不清楚其动机以及同上一起案件的关联,但我感觉她应该也是被杀御崎的凶手盯上了。根据就是煤气栓被人拧开过。御崎被杀的现场,煤气栓也让人拽了出来。这一共通点无论如何也不容忽视,警察大概也不会放过这条线索。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御崎是被勒死的。 最终我还一无所获,课就结束了。老师似乎说了句“这个地方在考试中经常出现”,但我没有完全听进去。我感到只有自己正渐渐退出这场马拉松比赛。 第六节是体育课。我换上体操服,打开了一楼自己的鞋柜。 鞋柜分两层,一般上层放拖鞋,下层放室外穿的鞋。但为了把上学穿的休闲鞋与体育专用的运动鞋分开,我把上层当成运动鞋专用区,平时只用下层。 我正要从上层取出运动鞋,发现里面放着一个信封。我条件反射般地把鞋放回去,四下张望了一番。幸好没被人看见。 等大家都离开后,我才慢吞吞地打开鞋柜,取出那封信。信封上一个字都没写,只用胶水粘得严严实实。说实话,我的心情多少有些激动,还以为是一封老式的情书。 离上课还有两三分钟,我躲进厕所的隔间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白纸,但和我期待的东西截然不同。上面的字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的,内容如下: 今晚八点 到XX车站前的“ROM&RAM”咖啡馆来 我会告诉你杀害御崎的凶手 第三章 02 结束棒球社的训练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川合,然后和他一同前往ROM&RAM。这家咖啡馆只是在空荡荡白乎乎的空间里安放了几套桌椅而已,毫无亲切感可言,而且店面的一部分还被辟成了OA机器的商品展览室。怪不得叫ROM&RAM呢,我恍然大悟。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女孩正在教一个不知哪儿来的老头儿使用文字处理机。女孩言谈举止倒还恭敬,但从一些细节动作上可以感觉出,她根本瞧不起这个客人。真是让人厌恶。难道仅仅与电脑沾点边,就以为自己从事了一项多了不起的工作吗? 我说出心中想法,川合一正立刻苦笑起来。 “你排斥高科技可是出了名的。” “并不是排斥,只不过看不惯生产商那种盈利至上的做法。在不必要的地方也装上什么莫名其妙的IC装置,还以为这样可以讨好顾客。” “而且还产生了公害,对不对?这是高一做过的自由研究课题嘛。” 听川合这么一说,刚要涌上脑门的血顿时退了回来。我和川合高一时同班,自由研究也分在同一小组。 “算了,反正也无所谓。”我喝了口水。 可能是这儿的饮料要比纯粹的咖啡馆便宜,几乎所有桌子前都坐满了刚刚下班的客人。在地理位置上,这儿差不多刚好在学校和我家的中间。 “这家店实在太吵了,让人无法静下心来。”环顾一圈店内的情形,川合发表感想,“这地方倒是比较适合密谈。” “我觉得也是。”我表示赞同,往四下瞟了两眼。人流进出的确相当频繁。 “那家伙真知道凶手是谁吗?会不会只是在耍你?” “很有可能。”我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谁让我现在是全校学生瞩目的焦点呢。免不了有恶作剧,还经常有骚扰电话打到我家。” “骚扰电话?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都有。”我跟他列举了几种类型。 “还真有这么讨厌的东西!”川合皱起眉头。 “这次如果不是恶作剧,”我喝了一口咖啡,“对方果真知道凶手的身份,直接告诉警察不就好了,为什么偏偏要告诉我?” “会不会有什么不能对警察直说的难言之隐?” “比如……” “比如……”川合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八成还是恶作剧吧,想想看的话。”我拿出那封信,“要是那样,我不上他的当就好了。” 在信的最后,写着日期和“告密者上”几个字。但日期并不是今天,而是昨天。也就是说,这封信昨天就放到了我的鞋柜里。而我没有查看专放运动鞋的上层,所以没有注意到。 尽管承认存在恶作剧的可能,但我还是觉得有些可惜。要是昨天就发现了这封信,事态的发展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看来最近应该多留意鞋柜,我想,说不定还会有信放进来。 “有一点我比较在意,”川合嘟囔道,“难道是巧合……” “什么?” “这封信和水村的案子。昨晚八点,不正好是水村案发生的时间吗?” “啊……”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跳了出来,起先模模糊糊,继而逐渐清晰,“原来是这样!”我咬着嘴唇,“这是个陷阱……” “啊?”川合紧蹙双眉。 “这封信是个陷阱,错不了!” “什么意思?” “按这封信的指示,我昨天应该会来这里。假如对方没来,而约好的时间是八点整,那即便我等到八点十分就回去,到家也应该差不多八点四十了。这和昨天的时间基本一致。另一方面,学校那边发生了案件,警察肯定会来调查我的不在场证明。但就算我说来了这家店,也无法证明。” 川合“啊”地叫了一声。“原来耍这个把戏是为了消除你的不在场证明。” “正是。”我晃了晃手里的信,“写这封信的人哪儿是要好心告诉我凶手的真面目,根本就是想陷害我为凶手。” “这样是不是说明信就是凶手写的?” “很有可能。”我说。 “太卑鄙了!”川合禁不住吼了出来,突然,他往我身后看了一眼,表情紧张起来,“来了个不速之客。” 我回头一看,沟口正朝这边走来。我赶紧把信塞进上衣口袋。 “真巧啊。”沟口说着,径自坐到我身旁。 我故意做了个厌烦的表情。“别说瞎话了,一定是在跟踪我吧?” “跟踪?你?为什么?” “那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喝杯咖啡。”沟口平静地说,“你们又是为什么来这儿?” “我们来喝杯咖啡。”川合针锋相对。 “是吧,所以我说真巧。”沟口微微一笑,“你们经常来这家店?” 川合瞥了我一眼,我答道:“嗯,偶尔。”暂且不打算告诉他鞋柜里匿名信的事。 “频率是多少?”沟口进一步追问。 “频率?” “一周来一两次,还是每周固定星期几来?” “没那么频繁,偶尔才来一次,对吧?”川合征询我的同意。 我点点头,然后注视着沟口。“我们不能来这里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很好奇,这难道是一家值得你们特意中途下车来光顾的店吗?”沟口看了看我和川合,嘴角带着微笑,目光却很犀利。 “昨晚的案件有什么眉目了吗?”我转换了话题。 沟口的表情微微一怔。“调查才刚刚开始。” “有传言说水村喝了安眠药。”我试图套他的话。 “哦?”沟口两眼放光,“谁说的?” “谁说的……反正大家都这么传来传去。” “呵,传言这种东西可靠不住。”“你们找水村问过话吗?” “算是问过一次。” “结果呢?” “你指什么?” “她本人怎么说?” 沟口耸耸肩。“毕竟才刚过去一天。她现在情绪还不稳定,正式调查取证要等等才行。” “她说自己打算自杀?” “这都无所谓吧?比起这个,”沟口掏了掏耳朵,把双肘放到桌上,“我倒是有话想问你们。为什么今天会来这家店?希望你们如实回答。” 我迅速与川合交换个眼色,然后回答:“临时想起来的。真的。” 沟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来回摩挲着他又大又厚的双手。 “那么,能不能请你把那个口袋里的东西给我看一看?”他指着我的上衣。 “口袋里?你要看什么?” “我们都很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看见你们俩刚才一边看着装到你口袋里的东西,一边严肃地谈着什么。” “果然在跟踪我!” “你要是愿意那么想就随你的便。反正我说不是,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给我看一下。如果实在不愿意,我只能按很夸张的程序来,你不会乐意那样吧?” 他应该是指搜查证之类。尽管可能只是唬人,但为省去麻烦,我还是把信拿了出来。 “非常感谢你的配合。”沟口表情放松了些,接过信。读完后,他表情大变。 “这是我今天发现的。”我说。 “有什么线索吗?”沟口问。 我们摇摇头。“刚才我们正在猜想,这是为了消除我的不在场证明而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想把谋杀水村的罪名嫁祸给我。” “好吧。这个先由我代为保管吧。”没等我回答,沟口就把信装进口袋,“最后我再确认一下,这家店你们常来吗?” “没有,今天是第一次。”我回答。 “很好。”沟口满意地离开了。 沟口出了店门以后,川合不解地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我猜他跟踪了我。” “不,我倒不那么想。从我这个位置可以看到门口,但我没看到他进来。而且如果是跟踪,一般应该派我们没见过的人才对。” “也是……”这次轮到我不解了,“那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会不会在我们来之前,他就已经在这里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 川合摇摇头。我凝望沟口离去的门口。
  1. OA机器指办公自动化机器,包括传真机、多功能电话机、电脑、文字处理机等;ROM,只读内存;RAM,随机存取存储器。
第三章 03 第二天早晨上学途中,我在人满为患的电车上发现了天文社的成员。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个子女生,脸圆圆的,戴的眼镜也圆圆的,给人呆板的印象。她正在读文库本。尽管只隔了几米,但她看也没看我一眼。 到站后,我走过去跟她打了声招呼。她脸上明显露出畏惧之色。 “我想问问你水村的事。边走边聊就行。能不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她当即紧锁眉头,怯怯地说:“要是让朋友看到我们走在一起,会产生不必要的传闻呢。” 我立刻醒悟,随即指定车站前的一家便利店。可能担心拒绝我反而更麻烦,她出人意料地爽快应承下来。 我先走进去,装作看周刊杂志,片刻后她跟了进来。 “可以跟我讲讲前天的事吗?”我一边翻时尚杂志一边问,“就是水村险些丧命的事。”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她装模作样地拿起一本少女漫画。 “说说你知道的就行。” 她轻叹一口气,小声说道:“那天和往常一样,我们六点钟左右到楼顶开始观测……” 据她说,她在上面一直待到七点半。那个时候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高二学生和水村绯絽子。三人观测完毕,就回到活动室,即第二科学实验室。闲聊了一会儿,两名高二学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绯絽子说她想休息一下再回去,而且泡起了速溶咖啡。于是,那两人先行一步,她一个人留了下来。 “速溶咖啡,她是怎样泡的?” “怎么泡……就是把咖啡粉放到杯子里,然后倒热水啊。” “砂糖和牛奶呢?” “学姐不加这些。” 那就不可能往里面掺安眠药了。 “热水是盛在热水瓶之类的里面吗?” “不,是装上自来水用电热水壶烧的。” 那也不可能事先掺到热水里了。难道是掺进了咖啡? 见我陷入沉思,女生以为我问完了。“可以了吧?”说着,她把杂志放回原处。 “稍等一下,警察没问你话吗?” “昨天晚上来我家了。” “问了什么?” “当然是前天晚上的事了……就跟刚才说的一样。” “还问什么了?” “还问我们离开的时候,学姐状态如何……” “状态如何?” “很平常啊。在走廊里告别的时候,她还很精神地跟我们说再见呢。”“在走廊里?”我又重复了一遍,“不是在实验室分别的吗?” “啊!”她微微翘起下巴,“刚才忘说了,我们出了房间后,学姐也紧跟着出来了。她说把圆珠笔落在楼顶了,又上了楼梯。” “又去了楼顶……”我一怔,“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再次露出胆怯的神情,轻轻点了点头。“真的。” 这样一来,那时房间就是空的。我脑海里浮现出一种假设,并几乎可以断定。“警察还问你什么了?” “嗯……还问了顾问老师的事,是不是经常来社团、那天为什么没跟我们在一起什么的。” “你说的顾问是指灰藤?” “是。” “你怎么回答?” “我说他经常来社团。那天六点半左右还来过一趟。” “警察怎么说?” “没说什么。就说了句‘哦’,然后点了点头。” “噢?”我揣测着警察问到灰藤的用意,难道只是形式上提一提顾问吗?我向女生致谢。“谢谢你,我知道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犹犹豫豫地再次开口。 “什么?” “警察先生还问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问我是否清楚水村和你的关系……” 我感到自己的表情马上僵硬起来。“那你怎么回答?” “我说什么也不知道。警察又问,见没见过你们俩待在一起。我就告诉他,曾经有一次在学校外面偶然遇到你,水村让我们先走,然后她一脸严肃地跟你谈了些什么。” 我应了一声。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变化,她小声问:“嗯……这样说不行吗?” “不,没关系。”我回答,“不用隐瞒。” 我们分头出了便利店,向学校走去。 午休时,我在食堂里对川合和薰说了这一情况,顺便讲了自己的推断。“会不会有人在水村去楼顶的这段时间,往桌上的咖啡里掺了安眠药?不然没有别的方法给她下药了吧?” “如果是这样,凶手就应该在某个地方一直监视着水村的一举一动喽?” “我想是那样。”我说,“凶手很可能一直在等待水村独处的时机。” “伺机掺进安眠药?” “不,这倒不是。凶手不知道水村会不会喝咖啡,而且也不可能预料到她把咖啡放在桌子上就去了楼顶。” “那么……” “掺入安眠药应该是凶手灵机一动想到的。他一开始肯定打算用其他方法杀水村,所以才一直暗中监视,寻找时机。他看到水村上了楼顶,于是趁机潜入实验室,打算伏击。” “然而,看到桌上放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就立刻改变计划,掺进了安眠药?”薰接着我的话说下去。 “正是。”“那要是这么说,凶手一直随身携带安眠药?” “应该是吧。”我看着薰点点头,“那种人也不罕见,我爸就整天带着精神安定剂。因为压力大,不知道脑子里的那根弦什么时候会断。” “那是工作过头了。”川合嘟囔道。 “算是吧。”我露出厌恶的表情,“没办法,我爸是个把灵魂都卖给了工作的人。”眼前突然浮现出春美的面庞—这个成了牺牲品的女儿。 似乎一生都不会用到这种药的薰带着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哼了一声。“假设凶手就是出于这种理由随身带着药,那他把药掺进咖啡后,就先离开实验室了?” “多半是,”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然后水村返回。” “凶手估摸着时间朝实验室里窥视,确认水村果然昏睡过去之后,就拧开煤气总栓逃之夭夭……如果一切顺利,这个案子就会被当成自杀处理。” “如果不是天然气,后果不堪设想。”我说,“幸亏凶手疏忽大意,水村才捡回一命。” “这么一分析,故意让她服下安眠药的可能性相当高。”川合说。 “可是,”薰说,“自杀的可能性还是很高。” “不,不存在。”我予以否定,“警察虽然询问过水村,但并没有得出确切结论,而且他们还赶到天文社女生家中问了许多问题。如果水村承认是自杀,应该没有必要做这些。”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 “还有上次那封信的事,”川合看着我说,“企图陷害西原的信。” 那件事他已经告诉了薰。 “是啊。可为什么第二个受害者是水村呢?她和御崎老师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但肯定有某种联系。”我正说着,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了。我们站起身。 放学后,我来到运动类社团的活动大楼,刚巧两个警察从田径社活动室里走出。我知道他们是警察,因为其中之一是沟口。沟口看到我,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与我擦肩而过。 走到田径社活动室门前,我明白了警察造访此地的原因—上面贴着一块写有“消防负责人御崎”字样的小牌子。 往活动室内一瞧,社长斋藤正在跟三个成员说话。斋藤高二时和我同班,而且因为都是社长,我们俩关系比较要好。他又瘦又高,是短跑和跳跃项目的主力。 他一看到我,没等我开口就说了一句“你们先出去一下”,打发走了那三人。 “警察出去的时候你看到了吧?”只剩下我们两人后,斋藤说。看来他已明白我为什么来这里。从他那明快的语调不难发现,他没有怀疑我的意思。 “是啊,”我在他旁边坐下,“他们来调查什么?” “我也不清楚,他们只是让我把田径社的器械给他们看看。” “器械?” “嗯。于是我就拿出秒表啦,起跑器啦,还有接力棒等给他们看了看,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那些家伙一贯都是那样。”我点点头,“然后呢?” “起先他们似乎对铅球很感兴趣,但我一提到哑铃,他们马上又把注意力移了过来。” “哑铃?” “嗯,丢了一个。前几天重新开始社团活动时发现的。” 哑铃中间的横杠比杠铃短,是锻炼臂力使用的器材。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丢?”我问。 “我也想知道呢。我让学弟去找,但一无所获。丢了器械必须要递交报告,真是伤脑筋啊。还好现在没有顾问。” “御崎就是顾问吧?” “嗯,不过只是名义上的。顾问该做的事,她一样都没有做过,根本不把运动社团当回事。” “确实。”我想起之前因放学时间问题被她训斥的事来,“对了,刑警为什么对哑铃那么感兴趣?” “完全摸不着头脑。”斋藤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这已经不是警察头一次来了。” “之前也来过?” 斋藤点点头。“御崎老师刚被杀那会儿也来过一次。但那次我没碰见,听说只是让一个姓小田的高二学生带他们参观了活动室。” “他们要求看活动室?不是见队员?” “对。” “要是询问田径社队员倒还可以理解,为什么要查看活动室?我真一头雾水。” “我们也都这么说。” “那个小田今天来了吗?” “今天是自主训练,他没来。改天我让你见一下。” “嗯,拜托了。”我走出田径社活动室。 田径社是自主训练,但棒球社今天仍然要照常训练。再不鼓足干劲抓时间,就赶不上夏季的地区大赛了。不管怎样,至少要避免第一轮就被淘汰。队员们嘴上不说,但看他们的状态,分明是对能否顺利参加大赛心存怀疑。我对此也无话可说。 训练结束后,我正在活动室里换衣服,吉冈走了过来。他一反常态,表情分外严肃。“今天我在电车上碰到中野了。那家伙说了件很奇怪的事。” “中野?”我一时记不起这个人是谁。 “你忘了?就是把由希子那件事泄露出去的罪魁祸首。” “啊。”他这么一说,我总算想起来了,是那个散播怀孕绯闻的高二男生。“那家伙说什么了?” “他说,”吉冈把脏兮兮的身体靠了过来,“最近警察又去调查由希子遭遇车祸的地点了。” 我停下正在扣衬衫纽扣的手。“真的?” “中野不是说过他住在那附近嘛,所以知道得很清楚。听说这次是那种非常正式的走访调查。” “哎?”事到如今他们还打算查什么呢?我暗自琢磨。那起车祸难道还有疑点?“中野还说别的了吗?” “没有了,就这些。真让人费解。”吉冈也面露疑惑。 出了学校,我对川合一正和薰说起此事。 “又走访?真是让人不解。”川合说,“由希子的车祸,照理说不会再查出什么了。” “但如果没有任何疑点,警察不会浪费时间调查的。”薰说。 “咱们去事发现场看看吧,”我提议,“去打听一下警察到底问了什么。” “可以是可以,但你打算怎么做?难道我们三个挨家挨户地问一遍,打听警察都问了他们什么?”川合凝视着我。 “这倒不用,我们有内线。对吧?”估计猜到我会和她想到一起,薰征求我的同意。 “嗯。”我点点头。 步恋人咖啡馆里六张桌子仅两张坐了人。我们和上次一样,坐到吧台前。大婶还记得我和薰,她说那天我们也穿了制服,所以印象比较深刻。给她介绍川合一正的时候,她打量着川合赞道:“真是个帅小伙儿!” 我正想着该如何切入主题,没想到大婶先悄声向我们发问。“那个女孩车祸去世的事,后来怎么样了?”那表情像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午间综艺节目。 “怎么样……”我从她的口吻推测,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学校发生的凶杀案,这样还是不说为妙。“也没什么新进展。” “是吗?那干吗要问我那些事呢?”大婶托着腮,陷入沉思。 “有人问您什么了吗?”薰若无其事地问。 大婶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双肘往吧台上一撑,探出身来。“说起来啊,就在几天之前,警察又来啦。” 果不其然!我迅速朝川合和薰递个眼色,催问道:“然后呢?” “他们说了些很莫名其妙的话。还给我看了张男人的照片,问我事发时有没有在现场附近见过。” “男人的照片?”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大婶吓得往后一仰。“干吗呀,你们三个。难道不可以是男的吗?” “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问。 “这个嘛,”大婶仍然向吧台外探着蛇一样扭曲的身子。她黑色T恤的领口开得很大,两座傲人的巨峰时隐时现。我差点没把咖啡喷出来。“我记不清楚了。”大婶继续说道,“反正是个年纪一大把的人。要是年轻男人,我保准过目不忘。”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仅用眼神做了瞬间的交流,会是谁呢? 薰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大婶说:“那人是不是一头白发?” 大婶听到这个问题反应神速,啪地拍了一下手。“对对,我记起来了。似白似灰的头发,梳了个大背头。”她用两手比画着。 原来是他,我在心里暗想。 第三章 04 第二周周一的第三节是地理课。 “我没有说让你们理解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灰藤往后拢着灰色的头发,在课桌间走来走去,“我只要求你们把我讲的、写在黑板上的记住。单单记到脑子里去,不是什么难事吧?任何人都能做到,甚至是小学生。但如果你们连我一再强调的也不听,写在黑板上的也不做笔记,哪儿还谈得上记到脑子里去。到时候吃亏的是谁?当然是你们了。什么时候吃亏?不用说,自然是入学考试的时候。你们不要以为这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暑假要是吊儿郎当地过,肯定就晚啦!” 我不耐烦地听着灰藤令人生厌的老生常谈。我本不想听的,但它自然而然就钻进了耳朵。今天那家伙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以前那么精神,或许描述为没有张力更恰当。而且他的脸色也不太好。当然,我这样想可能是受了先入为主的影响。 第二节课后休息时,我被薰叫到走廊里。川合也在。她说又掌握了新情况。 “上次那件事我调查过了,就是坂上老师的事。” “坂上?啊,教物理的鼹鼠。” 是川合的班主任。 “你不是让我去查那个老师和警察在咖啡馆里都谈了些什么吗。今天早上,我刚好和他同一班电车,于是索性上前问了个究竟。” “噢?你是怎么问的?”川合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我没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老师,上回您和警察在咖啡馆见面了吧?’他稍微有些惊讶,不过估计好些日子没有女生主动跟他打招呼了,他开心地对我笑了笑。” 川合忍不住大笑起来。“完全想象得出那是怎样的一幕。对鼹鼠来说,这可是无比美妙的一个早晨。” “他告诉你了吗?”我问。 “嗯,警察问他理科老师聚会的事了。” “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估计就是物理、化学、生物老师聚在一起喝酒吧。” “那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听他说,那个聚会是在御崎老师被杀当晚举行的。” “哎?”这么一来就不能忽视了。 “警察问他,那个聚会从几点持续到几点,都有哪些人出席。” 应该是在确认不在场证明,我想。 “老鼹鼠怎么回答?”川合问道。 “他说是七点到九点左右,理科老师全部参加了。” “理科老师……”我陷入沉思。 川合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立刻说道:“也包括灰藤。” 我默默点头。 警察给步恋人咖啡馆的大婶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无疑就是灰藤。自称很不擅长记住人长相的大婶,听了我们描述的灰藤每一个特征之后都说:“没错,没错,就是那个样子。” 大婶说不记得见过照片上的人,并这么回答了警察。我们却对警察认为灰藤曾在事故现场出现过一事相当感兴趣。警察既然那么考虑,肯定自有道理。 “假如灰藤的确在事故现场出现过,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一走出步恋人,我立即征询他们二人的意见。 “可能性只有一个,即监视由希子的是御崎和灰藤两人!”川合说。 “那为什么后来变成只有御崎老师一人了呢?”薰问道。 “他们俩原本应该都不想承认。”我说,“可后来看到纸包不住火,至少得有一个人出面。既然是妇产医院前面,那肯定还是女人方便些,就变成只有御崎一人了。应该就是这样。” “我也这么觉得。”薰表示赞同,“还有一个理由就是,灰藤担心伤及自己作为学生指导部部长的颜面。” 这也完全有可能。 “问题在于,这和杀人案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我说。 片刻之后,川合慢慢开了口。“假如灰藤和御崎一起监视,你们认为会是谁去追由希子?” “啊!”我停下脚步,薰也盯着川合。 川合先后看了看我们俩。“尽管灰藤老一点,但我觉得还是男人去追的可能性大一点。” 薰两手啪地一拍。“有可能!绝对有可能!”声音铿锵有力。 “对。追赶由希子,而后酿成车祸的肯定是灰藤!御崎老师不过是做了替死鬼。绝对没错!” “倘若是那样,”川合继续说道,“御崎那老太婆可太冤枉了。自从西原的爆炸性发言以来,她就饱受学生和周围其他人的谴责,到最后应该会有把一切和盘托出的冲动吧?” 我完全明白川合的意思。“会不会是御崎扬言要揭开真相,灰藤情急之下杀了她呢?” “有可能。”川合冷静地说。 “警察大概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才重新走访事故现场附近。”薰瞪着眼睛说。 “应该是吧。”我说。 灰藤的课仍在继续。这个地方很重要,一定要牢牢记到脑子里去。考试可会经常考到!喂,你小子在认真听讲吗—他仔细地确认每一个学生有没有开小差。 对这个家伙,我又了解多少呢?望着他用粉笔往黑板上写字的背影,我又思考起来。 听别人说,他已五十有余。既然干这行马上就要满三十年,那也差不多该到这岁数了。令这个人引以为豪的,是这么多年来他从没请假停过一次课。而且还有传言说,即便是交通大罢工的那段时间,他也靠前一晚在门卫室熬上一宿的办法克服了过来。就连在台风导致学校停课的日子里,纵然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他也按时在开课之前赶到学校。 而作为学生指导部部长,他的严厉与执拗也毋庸赘言。正如宫前由希子一事上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是个连学生的私生活都要强加干涉的人。曾经有个男生在放学途中打算进游戏厅,被埋伏在路边的灰藤逮了个正着。也有女生因私自打工而被他罚写了一个月的检查。 很多学生都曾成为这个男人的猎物。一旦被他盯上,肯定要遭到彻头彻尾的监视。我们戏称这些学生“进了灰藤的黑名单”。进入黑名单的学生被伙伴们疏远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都生怕受到牵连。 但在那些所谓的优等生中,对灰藤赞不绝口的人倒不在少数。 “不管怎么说,那位老师都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啊。他满腔热忱投入教育事业。这样的老师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我曾经听见有学生对他如此评价。而且,灰藤在家长教师会中也广受欢迎,其他教师更是有自认输他一筹的感觉。甚至连校长和教导主任都敬他三分。 但至少我从未信任过这个老师,更谈不上认可。他要真有那么优秀,起码应该在宫前由希子的守灵仪式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我记得一清二楚。这个家伙当时所做的,只是在监视学生的一举一动。 我试着重新考虑灰藤是这一系列案件凶手的可能。关于杀害御崎的动机,川合的说法完全成立。那么,水村绯絽子遭人暗算又该如何解释呢? 这时,一个场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那该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我无意中在楼下目睹了灰藤与绯絽子两人在四楼的窗口用天文望远镜观测星星。绯絽子盯着望远镜,灰藤则在一旁眯着眼睛凝视着她的侧脸。那时灰藤脸上的表情绝不是一个指导学生的顾问老师该有的。 他是把水村绯絽子当作女人来看的—那一瞬间我产生了这种念头。 从他只对绯絽子网开一面上也能充分说明,我的感觉没有错。比如连由希子怀孕一事,他不是也早早就告诉了绯絽子吗? 那么,他会不会一不留神把自己在车祸现场出现过的事也说出来了呢?自己杀了御崎,对于他来说,最担心的不外乎绯絽子将此事外传。为了灭口,他打算除掉绯絽子…… 不可否认,这种推测基本合情合理。但同时我也怀疑,他真的会为了这么单纯的动机一再杀人吗?我转念一想,不对,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些家伙是正常人。想想看,我们学生对老师其实一无所知。尽管老师侵犯学生的个人隐私已到了堪称无视人权的地步,我们对他们却是两眼一抹黑。目前正是这样一种体制。 这种体制就由我来打破吧,我暗下决心。 第三章 05 从这天开始,水村绯絽子来上学了。这件事一大早就传播开了,引起了轩然大波。然而,不知是该说不可思议还是理所当然,案件属自杀未遂的谣言并未继续扩散。应该是她本人否认了这种说法,我暗自猜测。这样就只剩下意外和杀人未遂两种可能了。大家多半都持同样的看法,连那些传播谣言的学生,语气也比之前严肃了几分。据说媒体对此事也有所耳闻,几名学生在上学途中接受了采访。 有意思的是,周围人看我的目光略微发生了变化。比起御崎被杀那会儿,明显可以感觉到怀疑的成分有所减少。但局外人应该不知道我有不在场证明。不难想象,他们可能意识到,鉴于杀人案与杀人未遂案连环发生,怀疑平日里与自己在同一课堂里学习的同伴太不现实。 灰藤的课结束之后,我借去卫生间的空当往一班教室里瞅了一眼。几名男女学生正围在水村绯絽子身边,哇啦哇啦说个不停,而水村绯絽子只是不时露出一丝从容不迫的微笑。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移向我这边。我始料未及,没能及时将脑袋转回来。大约有一秒,我们四目相对。我慌忙移开视线,快步走开。 这次目光交汇从效果上来看也并非坏事,因为它提醒绯絽子记起了我的存在。午休时看到我在楼顶,她也没显得十分意外。 “果然在这儿呀。”和上次相仿,她按着长发向我走过来,“我猜你就在这儿。” “我也料到你这家伙肯定会上来的。”说完,我立即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你说过不让用‘你这家伙’的。” 绯絽子嘴角浮起一抹轻笑。“你应该有话要问我吧?” “太多了。”我说,“都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那你知道多少?” “很少一部分。”我把从天文社女生那里听来的告诉了她。 “大致就是那样了。基本上没什么好补充的。”绯絽子说道。 “你来楼顶拿圆珠笔……”我说,“之后的事,那个女生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之后当然立即回活动室了呀。”绯絽子说,“然后就喝下了咖啡。” “那个时候房间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注意。过了没多久,我就感觉困得要命。这是怎么了啊?我心里还在纳闷,决定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头痛欲裂,还想呕吐。” “会不会是咖啡里面被人掺了安眠药?” “我猜可能是那样。警察也问过我,那天是否有人在活动室里吃过药粉。听说咖啡杯旁边撒落了一些安眠药的粉末。”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心想这下确凿无疑了,“看来果然是有人企图害你。” 绯絽子透过铁丝网俯视操场,吁了一口气。“不知道。” “不知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要不怎么会随便往你的咖啡里掺安眠药,还拧开了煤气栓?”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绯絽子突然大声喊道,右手仍抓着铁丝网,“我只是在陈述事实。的确,这种事不可能平白无故发生。可是,你说又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要置我于死地呢?” “你想到什么没有?” “没有。”她回答,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估计与杀御崎藤江的可能是同一人。警察多半也这么想。” “谁知道呢。”绯絽子把头略转向我,“难道这次你也遭到怀疑了?” “起先被怀疑过。” “起先?” “警察查过我,但我有相当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在你遇险时,我正和川合他们在KTV里唱歌呢。” “唱歌?”刹那间,她眉头锁起并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但随即轻轻点了点头,“哦,是吗?原来你们去唱歌了。” “算是躲过一劫,差点中了蹩脚凶手设下的圈套。” “圈套?” “没什么。”我决定先不把在鞋柜中发现信的事告诉她,“另外,还有一件事想问你。那天晚上,灰藤露过一面之后就马上回去了?” “灰藤老师?嗯,是啊……老师怎么了?” “警察好像在怀疑那个家伙。” 一听到“警察”,她的脸色略微起了变化。“为什么警察会怀疑老师?” “谁知道。”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灰藤老师不可能是凶手。” “哟,你倒是蛮肯定。” “因为老师有不在场证明。我遭遇不测的那天晚上,老师去看牙医了。” “牙医?这你怎么会知道?” “他来医院探望我的时候说的,还说所以很晚才得到这个消息。” 绝对可疑!时候挑得也太好了。“哪儿的牙医?” “我知道得可没那么清楚。”绯絽子摇摇头。 正在这时,楼梯间里上来一对男女。看到我们,那两人神情略显失望。看来把这里当作幽会场所的不光是我们。 “你要问的就这些?”绯絽子问道。 “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由希子遭遇车祸时,现场只有御崎吗?你没听灰藤说还有别人?” 听到这个问题,绯絽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是说还有别人?”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 “我不知道。”她把脸转到一旁。 “那好吧。”我刚要从绯絽子身边走开,随即又回过头问,“你身体不要紧了吧?”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差不多了。” “哦,那太好了。” “谢谢。”她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我朝楼梯间走去。 还有一点时间,我来到了保健室。幸好里面只有古谷医生一个人。她正一边喝着盒装果汁一边看报。见我走进来,她动了动嘴巴,好像说了句“哎呀”。 “怎么了,手腕还疼吗?” “不是,我有点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咱们学校的老师一般去哪里看牙医?” “这问题真奇怪。”古谷医生目光里写满了疑惑,“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一定要说理由吗?” “你问这种问题,却又不告诉我原因,可说不过去。” 我叹了口气。不能告诉她这是为了调查灰藤的不在场证明。迫不得已,我只好回答:“为了捍卫我的名誉。” 古谷医生瞪圆了眼睛。“名誉?这可是个宽泛的概念。” “因为这次案件,我遭到大家怀疑,您也知道吧?我想做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医生神情严肃,缓缓地摇了摇头。“谁也没有怀疑你啊。” “谢谢您这么说,但在我听来只不过是安慰罢了。要是您无论如何都不愿告诉我,我只好放弃。打扰了。”我鞠了一躬,准备离开。 “稍等一下!”正当我握住门把手时,古谷医生喊道。我转过身来。 医生双眉紧蹙,用指尖挠挠右眼的下方。“你没打什么歪主意吧?”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 医生抱起双臂,叹了口气。“大家常去的是车站前面的二村牙科医院,因为下了班顺路。但那儿必须提前两周预约,所以忙一点的老师一般不去。如果哪天临时想去,那就是小林牙科医院了,尽管有点远。” 直觉告诉我,应该是这一家。假如医院必须提前两周预约,根本不清楚后面会发生什么,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太不现实。 我问了小林牙科医院的地址,得知出了车站大概还要步行将近二十分钟。 “这个有用吗?” “很可能。”我回答。 “哦。”医生似乎在思考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谢谢您,帮了我大忙。”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退出保健室。 这天棒球社的训练一结束,我立即赶往小林牙科医院。担心成群结队的太引人注目,就没叫上川合和薰,况且我也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了。 医院位于一个老楼林立的僻静住宅区内。相比这个夸张的名字,房子很小巧。走到里面,只见狭小的候诊室里坐着三名患者:一个老人,一个中年男子,还有一个貌似小学生的小家伙。我凑近咨询窗口。里面坐着一个妆化得像陪酒女似的瘦女人。 “有点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什么?”咨询员一下子张大了嘴。牙齿长得真难看。 “最近有没有一个姓灰藤的人来过?” “灰藤?” “汉字是这么写的。”我在学生用笔记本上写下给她看。 那女人满脸不耐烦地瞟了一眼,表情瞬间产生了变化。“你是什么人?”她的目光凌厉起来。 我当即明白,警察肯定来问过她相同的问题了。“啊,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如果这个人来过,我只想请问一下您,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患者的情况我们只向家属透露。你不是他的家人吧?你究竟是谁?请说出姓名。”“不,这个,我是谁不值一提。” “你是修文馆高中的学生吧?我可要联系你们学校了。”那女人尖着嗓子喊道。 她这一嚷,其他患者也开始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我来。再在这儿待下去可就麻烦了,我道了声谢,赶紧落荒而逃。 事情果然进展不顺啊—这么想着,我摇摇晃晃地向车站走去。我也琢磨着能否另辟蹊径来确认灰藤是不是凶手,但最终什么都没想出来就走到了车站。 我拿出月票,正准备通过检票口,后面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是沟口,他目露凶光。 “可以跟我来一下吗?”声音同样令人生畏。 我微微点头。沟口立即麻利地转过身,大步流星朝前走去。我跟在他身后。 沟口挑选的地方刚巧是我和由希子第一次去的那家咖啡馆。回想起来,那一天是所有噩梦的开始。假如当时只是和由希子在这儿喝喝咖啡,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了。 点完单,打发走女招待后,沟口恶狠狠地注视着我。“你为什么要帮倒忙?” “帮倒忙?” “你去打听灰藤老师的事了吧?到牙医那儿。”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来。她肯定在我离开之后立刻联系了警察。 “回答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 “这可不是什么没有意义的事,起码对我来说至关重要。我认为灰藤可能是凶手,所以去确认,这么做到底哪儿不对?” 沟口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调查的事就交给我们好了。” “倒是想交给你们,但现在调查进展到什么程度,我们一星半点都不知道!”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按您的意思,我就得一无所知地老老实实地傻等?继续忍受周围人那些异样的目光?” “那些你视而不见就好了。” “麻烦您不要事不关己地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好不好?”我跷起二郎腿,扭开了头。女招待端来两杯咖啡,谈话暂时告一段落。 沟口鼻子里喷出一股气。“你凭什么认为灰藤老师是凶手?” 我淡淡一笑。“都是你们警察告诉我的啊。” “我们?” “你们不是去由希子的车祸现场走访了吗?” 我简要解释了之所以怀疑灰藤的始末。沟口多少有些惊讶,嘴角不时露出苦笑。 “哼。”刑警摩挲着泛起油光的脸,“你调查得真仔细,看来高中生也不容小觑。” “为什么警察会考虑灰藤也在车祸现场?” “这个嘛,是调查机密。” “又是这一套。”我哼了一声,“您向来是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对我的问题却避而不答。” “我想我说过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不会说未经证实的话,况且灰藤还是你们的老师。要是因为我们一句轻率的话破坏了学校的正常秩序,那可糟了。” “实话告诉您,已经破坏了,现在是一团糟。”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先告诉你这个好了。”沟口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看着我说,“灰藤老师不是凶手。” “啊?”他如此果断的口吻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您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有不在场证明啊。”沟口靠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看起来从容不迫,“根据解剖结果,御崎老师的死亡时间推断为晚上八点到十点。但那晚灰藤老师直到九点还在参加理科老师的聚会。” “这我也知道,但假如聚会结束后他抓紧时间……” “不可能,不可能。”沟口摇摇头,“他们紧接着又喝了一场,在第二家小酒馆一直待到将近十一点。我们已经确认过了,供述也没有矛盾。老师没有犯案的可能。” “推断的死亡时间可靠吗?” “当然会存在误差。但即使第二场聚会结束后直接赶往学校,最早也要十二点才能到,错开了两个小时。出现如此大的误差在我们看来是不可能的。” “那水村险些遭人毒手的案子呢……” “啊,那件啊。”不知何故,沟口面带浅笑挠了挠耳朵,“灰藤老师也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位小林牙科医院咨询处的工作人员提供的证词。案发时灰藤老师正在治疗牙齿。”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把手伸向咖啡杯。 “明白了吧?”沟口说,“灰藤老师不是凶手。所以,请你今后不要再做无聊的事了,会给调查添乱的。” “那么,”我说,“现在又是谁呢?谁才是第一嫌疑人?不会还是我吧?” “这我就不能说了,但当然不是你。另外,目前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们已经相当接近真相了,还差最后一步。” “什么时候可以查出真相?” “这还不知道。” “真是的,”我故意吐出一口气,“简直跟国会答辩似的。” “之所以会费这么多工夫,”沟口说,“都是因为不说实话的大有人在。” “咦,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了,”沟口点点头,“比如眼前这位。” 我顿时感到脸颊一紧。“您是说我在撒谎?” “你敢对上帝发誓吗—基督徒是这么说的吧。” “请您说清楚,我到底撒了什么谎?”我追问道。 沟口将手伸进西服内袋。我以为他会拿出证件,没想到拿出的却是一盒CASTERMILD香烟。他用一次性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用审视的眼神盯着我。尽管明知他这是为了攻破我的心理防线,我还是坐立不安起来。 “那我来问你,”沟口好不容易开了口,“水村绯絽子是你的女友吧?”一时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我愣住了。不久,这个问题终于在我脑袋里产生了回响,体内的血液也开始倒流。 “您说什么?”我尽量不让自己结巴,“凭什么那么说……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却在这里瞎编乱造,胡说八道!” “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不会说没有根据的话。”沟口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在调查御崎老师被杀一案时,我们自然对你进行了彻查。女友遭遇车祸,而事故由御崎老师一手酿成。我们就考虑,你对宫前的感情有没有深到杀御崎老师的地步呢?这一点非常关键。坦白说,结论是否定的。你和宫前的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你们也不是恋人。” “请把根据说出来。”我抑制住心脏的狂跳,说道。 “根据之一,”沟口喝了口水,“就是我的直觉。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对我们讲述了宫前的车祸及相关背景。听着听着,我就感觉很不可思议。你在谈论女友的死亡,表情却完全没有变化,也看不出承受着多大的悲痛。你更像是一个原封不动传达事实的新闻播音员。” “就因为这点小事……” “小瞧刑警的眼神可是要吃苦头的。”沟口两眼射出光芒,“谈论御崎老师的时候,你也很冷静,给人感觉与你毫不相干。我曾一度以为,你可能就是这种冷静的性格。但从你因宫前的事在学校进行的一系列抗议活动来看,又完全不符。在众人面前坦白这种事,没有相当冲动的性格是做不到的。于是,我以棒球社为主,向很多人打听你和宫前的关系。很令人吃惊,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只有棒球社经理楢崎说她一年之前就知道了,但听起来怎么都像生拼硬凑的。我们又去宫前家查看她所有的照片,能够证明你和她正在交往的一张也没有。不仅如此,你连一张贺年卡都没有给她寄过。而且,据她母亲说,你从未往她家打过电话。对于近来谈恋爱的高中生而言,这些都很不正常。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你与宫前或许多少有点关系,但并没有到你说的那种亲密程度,所以,那些抗议活动统统都是幌子,对吧?” 我始终沉默不语。原想找些反驳的话,但后来意识到不管我说什么,警察都不会理会。 “至于你为什么要打这些幌子,我没搞明白。大概是想引起某个人的注意,不过这与调查无关。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你就没有杀御崎老师的动机了。但即使没有这个因素,你给我的印象也是清白的。” 我咬着嘴唇。竟然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了,看来之前我做的一切都太小儿科了。 “然后呢?”我勉强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说得准不准另当别论,您为什么会从这儿萌生我和水村是情侣的念头呢?” “不那样考虑,有些事情就不符合逻辑了,在水村绯絽子险遭毒手的案件里。” “怎么不合逻辑?” “这个还不能对你明说。”似乎为显示那份从容,沟口又开始吸烟,吐出第二个烟圈后才开口道,“我去问过水村绯絽子的母亲:‘您女儿现在有没有交往的对象,或者过去有没有?’” “她母亲怎么说?”我紧张地问。 “她说没有。” 我顿时松了口气。“那您还不相信?” “之后我又这么问:‘您听没听女儿提到过一个姓西原的男生?’对于这个问题,她母亲同样否认了,但表情明显有所变化。这时直觉告诉我,尽管不清楚内情,但不仅你们,似乎连父母也都在刻意隐瞒你们俩的关系。”“真是臆想!” “是吗?我倒不那么认为。尤其是将目光转向你们双方父母的关系之后,更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了。” 我感到脸刷地红了。沟口敏锐的目光捕捉到这一变化,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东西电机是你父亲公司的大主顾吧?” “都是些废话。”我不屑地说,“这事和父母无关。” “噢?”沟口缓缓吐出烟圈,“我就不追究了。接下来说说围巾吧,就是号称宫前由希子送你的那条。” “围巾怎么了?” “它其实是水村送的,对吧?” 我有意避开他犀利的目光,喝了口水。不知不觉,嗓子已干得要冒烟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们有间接证据。”沟口立即回答,“水村绯絽子的初中朋友里,有个叫前田香织的女孩。据说她曾在去年圣诞节前夕陪水村买过围巾。我仔细一问,刚好跟你所说宫前送的那条一模一样。我还听那个女孩说,在水村发起的圣诞聚会上,的确见过一个姓西原的修文馆高中男生。” 腋下的汗水一道道流下来。 “怎么,还不跟我说实话?你和水村确实是男女朋友吧?”沟口脸上写满胜利的得意。与此同时,我明显感到自己的脸无比悲惨地扭成一团。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秘密、那个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秘密,竟会以这种形式曝光。 “确切地说,”我的声音近乎呻吟,“曾经是……在今年三月之前。” “三月……哦。”沟口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你们为什么会分手?” 我皱起眉头。“这种事情非说不可吗?” “不,不说也没关系,这是题外话。”沟口摆摆手,“但这样一来,我们又前进了一步。真相近在咫尺。” “我还是没弄明白,我和绯絽子的关系到底跟案件有什么联系?” “回头再告诉你。”沟口吐出几个白色的烟圈,往烟灰缸里倒了点水浇灭烟蒂,随后拿起账单站起身来,“总之,调查就交给我们好了。明白了吧?” 我一声不吭。 “啊,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沟口弯下腰,把脸凑到我跟前,“我不知你怎么想,但水村绯絽子仍把你当成男友。千真万确。” 我吃惊地抬头看向沟口。沟口朝我挤挤眼睛,向收款台走去。 第三章 06 电车摇来摇去,跟沟口的谈话也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他一系列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问题迫使我道出了实情。但我和绯絽子的关系到底以何种形式与案件联系在一起,我仍一头雾水。沟口说“不那样考虑就不合逻辑”,究竟指的是什么不合逻辑? 我闭上眼睛,任凭身体随电车晃荡。不得不说,坦白了绯絽子一事之后,我确实轻松了不少。长久以来,我都想找个人倾诉。 我高一时就认识了绯絽子。说得再具体些,是在开学典礼上。她在邻班,刚好坐在我斜前方。与现在不同,那时她的头发还仅及肩部。乌黑亮丽的秀发在从窗子射进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校长无聊的讲话没完没了,在此期间,她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从那细长的眼睛来看,与其说是在聚精会神地聆听,倒更像是在浮想遥远国度的风景。然而一直紧抿的双唇又给人一种有事迫在眉睫的印象。在刚刚入学的众多新生里,她全身都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灵气。 典礼结束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她忽然朝我这边转过头。不偏不斜,恰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从此,她便没从我的心里消失过。上学路上、午休时、放学后,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每当顺利如愿,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会集中到她身上。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我在看她,她必定会朝我转过头。甚至曾有一次,我在棒球训练中与她四目相对,慌了手脚,最终造成失误。 我很快就得知她叫水村绯絽子,也知道她加入了天文社,还产生过转社的愚蠢想法。 不久,绯絽子便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关注她的想来多半是男生,但有关她的传闻,大多都不是正面的。 “她好像不喜欢答理穷人。”有的这么说。“尽管按照父母的意思来了这所学校,但听说她原想去那种私立的贵族女校。”也有人弄到了这种信息。傲慢、自负、非得有人巴结奉承不可,基本上都是这类评价。可要让他们举出具体例子,又一个也说不上来。肯定是她言行举止中流露出的那种优越感,给了旁人这种自命清高的印象吧。但传闻也并非全是负面的。她成绩优秀,钢琴也弹得极好,这些我也都有所耳闻。 我一直试图与绯絽子走得近一些,但整个高一,机会都迟迟没有降临。我们第一次对话发生在高二的秋天,而且还是她主动搭话。 那天,棒球社的训练暂停。我正往车站走,只听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回头一看,绯絽子独自一人朝我走过来。我环顾四周,还以为她叫的不是我。 “这个星期天有空吗?”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狂跳起来。她似乎很期待我的这种反应,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别误会,我可不是要跟你约会哦。”说完,她递过两张纸片。是职业棒球联赛的门票,而且是内场贵宾席。“我留着没用,方便的话你去看吧。” “这个,给我?” 绯絽子没有点头,而是微微扬了扬下巴。“好了。别人送给我爸妈的,没人去看,正犯愁呢。” “为什么要给我?” “没什么,因为你刚才正好走在我前面啊。而且,到底还是送给喜欢棒球的人更好一点吧。” “哦……”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比起得到两张免费门票,她跟我搭话更让我兴奋。 “不需要就扔掉好了。”绯絽子看起来就像是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再见也不说一声就快步走开了。 我邀请了川合一正一同去看。那小子对我怎么弄到的门票问个没完,我没对他说实话。 事后,我瞅准绯絽子独处的时机在楼梯平台上叫住了她。我鼓足勇气干脆地说:“我想答谢你。” “这就不必了。” “可我心里过意不去啊。你如果想要什么东西……”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她当即回答,“我什么都有了。” “啊,是吗……”我料到也是如此,于是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说,“那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没想到绯絽子一脸不解地仔细观察我的表情。“这算是约我吗?” “不,当然不是了。”我脸上火辣辣的。 “噢?这样啊。”她摸着轮廓漂亮的下巴,“应该没问题。但电影太无聊了,去看音乐剧怎么样?” “音乐剧?” “下周日就有一场。门票我来想办法,可以吧?” “嗯,可以。” “细节我们回头再商量吧。”说完,她径自上了楼梯。 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呆呆站了许久。尽管知道自己将和仰慕已久的绯絽子约会,却没有丝毫真实感。即便如此,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随后,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傻笑起来—但这怎么办得到呢?那周的周六,我赶紧买了套衣服。 那天,我如同机器人一般僵硬地坐在观众席上,比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还要紧张。音乐剧的内容半点也没进脑子。我只顾关注着绯絽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陶醉在她散发出的香味之中。走出剧院后,我们连咖啡馆也没去,只在电车里稍微聊了几句就告别了。这约会也太过简单了。到头来,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也没发生,我多少有些失望。 尽管如此,我们之间无疑已建立起某种关系。见了面我们必定会聊上几句。这不是自恋,我能够感觉到她也很享受这种谈话。很幸运,我们乘坐同一条线路的电车。为增加碰面的概率,我特意调整了时间,以便在上学时与她同乘一班电车。 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拥挤的电车上聊天时,绯絽子主动邀请我参加圣诞聚会。 “我和初中时的朋友商量着办一次。怎么样,来不来?” “这个嘛,”我不太喜欢参加聚会,但绯絽子的邀请不能拒绝,“去也可以吧。” “好,那就说定了。过几天我把邀请函给你送过去。” “得准备礼物吧?” “那种东西不需要的。”绯絽子若无其事地说。 平安夜,我参照送来的地图寻找会场。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好不容易在距商业街稍远一些的一幢小楼的地下室找到了。外面的门简直跟防火门一般,让人根本想象不出这里可以举办聚会。但一看门上用很小的字迹写着的店名—是这里没错。打开门走进去,只见昏暗中站着一个人。那家伙对我说:“票呢?” 我拿出邀请函。不远处传来音乐和众人的喧闹声。 那人确认了邀请函,不耐烦地说:“那就交一万吧。” “一万?”我重复道,“要交钱吗?” 那人张开嘴,在昏暗中我也看得见他的牙床。“废话!你傻啊?” 这句话让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但毕竟不能在这种地方打架斗殴,我默默忍了下来,思量着该不该出钱。一万块还是拿得出来的。 “没钱就滚蛋吧。这儿男人已经够多的了。” 他正这么说着,我刚才一直以为是墙壁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射出了白光。原来那儿是黑色的帘子。一个女人从帘子的缝隙中伸出脑袋,是个化着浓妆的陌生女人。“吵什么啊?” “这小子没钱,正要赶他走呢。” “噢?”女人从男人手里拿过邀请函,看了看我的名字,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啊,你就是西原吧?” “你认识?”男人问。 “是绯絽子请来的选手。他的会费就免了。” “啊?”他估价似的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很快失去了兴趣,把头扭向一边。 钻过帘子,里面有几十个年轻男女,有的围坐在桌旁,也有的在中央的空场跳舞。最里面有个舞台,一个没见过的乐队正在演奏。 我迅速移动视线寻找绯絽子。只见她坐在最边上的桌子旁,被伙伴们围拢。我注视着她,她似乎也朝我扫来一眼,但视线并未停留。 “我叫香织,请多关照。”带我进来的女人说。她穿着紧身超短连衣裙。 “不付会费真的没关系吗?”我问。 香织使劲一耸肩膀。“没关系啦,我们也不付的啊。” “那一万是干什么的?” “仅限于以普通身份来参加的男生。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嘛,谁让他们是为了钓女孩子来的。” “那些钱用来当聚会的运营费吗?” 听我这么一说,香织娇小的身体向后仰去。“你开玩笑吧?那些怎么可能够啊。都是绯絽子出的。” “水村?剩下的全部?” “是啊,她有钱嘛。”她满不在乎的一句话让我无言以对。 不久,不知哪里冒出一个瘦子把香织带走了。我往盘子里盛了点食物,端到饮料台。除了酒,只有果汁和乌龙茶。无奈之下,我拿了杯乌龙茶,坐到一边的桌子旁。 吃着不怎么可口的食物,我观察起周围的人来。女人有十来个,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个个都化着可怕的浓妆。男人的数量接近女人的两倍,看样子基本上都是大学生。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像喝水一样把酒灌进喉咙,其中不乏酩酊大醉者。 桌上放着一个装有卡片的盒子。我抽出一张,上面印着“资料卡”,供人填写电话号码和地址姓名。 “那是填自己联系方式的。”有人在我头顶说道。抬头一看,一袭素雅黑裙的绯絽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五官看起来比平时更为成熟。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为了给看中的女孩呀。其实我不想这样,都是香织她们的主意,我就同意了。那些女孩好像要比比谁拿到的卡片多呢。”她说话无精打采的,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发着低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我多心了,可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起劲啊。” “还好吧。”我回答,“只是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你以为是家庭式聚会吗?” 虽然正如她所言,但要是那么说估计会被她嘲笑。“来的人你都认识吗?”我环视四周,把话题转开。 “女孩都认识,男人基本上不认识。我只跟两三个人打了招呼,没想到来了这么多。” “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个嘛,”她歪着头,飘逸的长发流泻到胸口,“不为什么呀。大家在一起多开心啊,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一个酷似模特的瘦高男人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喂,跳支舞吧?”男人对我视若无睹,带着奇怪的鼻音邀请绯絽子。 绯絽子依然面对着我,不耐烦地在耳边摆了摆手。男人似乎做梦都没想到会被拒绝,露出大为意外的表情,朝我瞥了一眼走开了。 我喝光乌龙茶,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绯絽子没有挽留,说:“我送你出去吧。” 出了店门,绯絽子说了句“这个你带回去吧”,随即递给我一个纸袋。我朝里面看了一眼,是一个扎着红缎带的细长盒子。 “圣诞礼物。”她说。 “送给我的?”刚要道谢,我心下一动,又问,“所有人都有吗?” 一瞬间,绯絽子眼角微微一颤。“你这么认为?” “没有……”我抱着纸袋呆立原地。 “那再见了,回头学校见。”说完这句,她快速转过身,回到店里。 回到家,我打开了包装。里面是一条围巾,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祝我的同级生圣诞快乐!” 我把围巾绕到脖子上,站在镜子前。这条围巾比看上去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温暖。 从这天起,我和绯絽子又亲近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正朝着情侣的方向发展。然而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陷阱也向我敞开了。 我们的关系持续了大概三个月,某一天突然消失了。 第三章 07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家门前无意中扫了一眼我的自行车。猛然间,我意识到沟口说的一些话很是费解。 之前春美曾说,警察看过我的自行车。那时我还以为警方推测御崎藤江的死亡时间为电车已停运的午夜。然而昨天,沟口说死亡时间是在八点到十点之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警察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查看我的自行车? 令我大为不解的还有一件事,即警察为调查灰藤所采取的行动。沟口断言,因为有不在场证明,灰藤不可能是凶手。但与此同时,他们不仅拿着灰藤的照片在宫前由希子遭遇车祸的现场附近察访,还调查了水村绯絽子遭人毒手时灰藤的不在场证明。这种矛盾又该如何解释呢? 到了学校,趁课前的工夫,我在走廊里对川合和薰说出了这些疑问。他们听后也陷入沉思。 “灰藤竟有不在场证明,真让人意外。”川合一脸失望。 “可警察还在怀疑灰藤,这应该说明他的不在场证明并非无懈可击。”薰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多少自信。 “怎么说呢。听警察的语气,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除了这些,警察还说了什么?”川合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了。” “这样啊。”川合失去了兴趣。 我对着他们俩,心怀愧疚。沟口看穿了我和水村绯絽子关系一事,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们至今还对我爱着由希子深信不疑,若得知真相,一定会勃然大怒。 此次谈话没什么气氛。铃声响起,我们只能就此散去。 第三节是古文课。御崎藤江被杀后,一个银行职员模样的年轻男教师接了她的课。这个老师姓甚名谁,我都还没搞清楚。是塚本,还是胜本?记不得了。 年轻的古文老师正在讲解《源氏物语》,但一大半的内容我都完全无法理解。最近可是把学习整个儿抛在脑后了,我不禁反省起来。再这样下去,明年的入学考试就相当危险了。 升入高三后,感觉古文也难了不少。高二第三学期所学的《方丈记》对我来说还比较简单。到了高三,语法就把我搞得云里雾里了…… 《方丈记》? 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 下一个瞬间,它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疑问。 我想起参加了御崎守灵仪式的川合说过的话。他是在我们一起去唱歌时说的。御崎藤江家的书桌上放着一台文字处理机。打开开关,屏幕上还有刚出到一半的古文试题,内容是《方丈记》。 真是蹊跷。高二第三学期就学了的《方丈记》,为什么现在还要出成考题呢?难道是用作摸底考试?不对,那会用专门的考题。 明明没必要出的考题,她为什么要出呢? 不,等一等!她未必是在出题。说不定只是把高二第三学期出过的考题重新输进文字处理机。 目的何在?忽然,一个念头浮现出来。我的心剧烈地颤了一下。 这个想法太离谱了,而且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是漏洞百出。不可能,我想,企图把这种愚蠢的想法赶出脑海。 午休时,我正要穿过走廊去食堂,有人拍了一下我后背。回头一看,篠田径社的斋藤正对着我爽朗地笑着。 “要不要见一下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家伙?”他问。 “嗯,你说谁?” “嘿,就是警察来田径社活动室那天,给他们带路的那个高二学生啊。你不是说想见一下吗?” “啊,”总算想起来了,我点点头,“那个小篠田。” “今天午休时他应该会在活动室里。” “那我吃完饭就过去。” “好,我等你。”斋藤挥挥手,小跑着去了食堂。 我一边吃着难吃的套餐,一边像往常一样同川合与薰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当他们俩的听众。聊到一半,薰主动问我:“你怎么了,怎么没精神啊?” “不是没精神,”我说,“只是有种想法挥之不去。” “什么?”正埋头吃着咖喱饭的川合抬起头。 我说出因《方丈记》产生的奇想。他们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可能吧?要是那样,很多事情就说不通了。” “我也这么觉得。” “还有其他根据吗?”薰问。 “没了,只是我的直觉。” “我觉得你想多了。”川合无精打采地说了这么一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假如真让西原说中了,那可真是杰作。我们之前的所作所为都算什么呀?” “是呀。”薰也笑了。 我也跟着露出笑容,心底却不觉得可笑。 走出食堂,我跟两人告了别,向运动类社团活动室走去。进了田径社活动室,发现斋藤和一个小个子在里面。这就是小田,斋藤做了介绍。小田拾掇着钉鞋,对我点头示意。 “警察为什么要查看活动室?”我坐下后问道。 小田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们只说想看看。” “他们看了哪些地方?” “好多呢。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明确目的。” “你没和警察交流吗?” “嗯,只聊了几句。” “聊什么了?” “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他们就是问御崎老师最近来过没有。” “来过吗?” “这个,我说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看了看斋藤。“御崎最近来过吗?” “偶尔吧。”斋藤晃荡着搭在一起的双腿答道,“她毕竟是这儿的消防负责人,有备用钥匙,随时都能进来。” 我点点头,又将目光移到小田身上。“他们还问什么了?” “还问了什么……”小田摘下眼镜,用指尖揉着眼角。这么做莫非可以唤醒记忆? 这时斋藤开口道:“你不是说他们让你开过哪儿的柜子吗?” “哦,对,想起来了。”小田右拳啪地击上左掌,“他们问我有没有那个。” “哪个?” “绷带啊,包扎用的。” “啊……”我不由得叫出声来,“然后呢?” “我说有。” “有?”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哪儿?” “那儿。”见我这么激动,小田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后面的柜子。 我踢开周围的器械,冲到那个木柜前,使劲打开了门。连同护膝和创可贴等等,一个熟悉的四方盒子映入我眼帘。我伸手拿了出来。“这是什么时候放在这儿的?”我问他们。 “老早就在那儿了,从保健室偷来的。”斋藤回答,“虽说非专业人士不应该自行包扎,但去保健室太麻烦了,遇上只需简单包扎的情况我们就自己动手了。” 我顿时感觉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个精光,自己却无可奈何。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大意? 我手中盒子里的绷带,和古谷医生给我包扎的一模一样。 第三章 08 放学后,我在活动室换上衣服,拿着手套和一个棒球往外走,看到沟口正在校园里慢慢踱步。他像往常一样,又绕到教学楼背面。于是我跟在他的身后。 与上次如出一辙,他仰头望着教学楼,若有所思。 “这里好像有什么要紧的让您放心不下啊。”我主动搭话。原以为他会吓一跳,没想到他缓缓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穿棒球服,”他语气不紧不慢,“穿在你身上很合适。” “多谢夸奖。”我走到他跟前说,“您非常在意这个地方啊。” 我以为他又要装糊涂,谁知却不然。 “能看出来吗?”他这么问道。 “对啊。” “哦。”沟口两手插到裤兜里,踢了踢地面,“事实上你说得没错,我的确很在意这个地方。” “为什么?” “因为钥匙应该隐藏在这里,解开案件谜底的钥匙。” “莫非,”我指着前几天发现的墙上的伤痕,“和那处伤痕有关?” 沟口嘴巴微张,苦笑着说:“真是服了你了,连这个也能发现。” “墙上那处伤痕有什么问题?” “嗯。”沟口倚着墙壁,“它向我暗示了一些情况,但目前我正苦于找不到证明方法。” “伤痕向您暗示了什么情况?”刚问出口,我又对沟口笑笑说,“算了,反正沟口先生您是不会告诉我的。” “你总算开窍了。” “我还有点别的事想问问您。”我把球嘭地掷入手套。 “噢?什么事?” “御崎被杀之后,你们立即去查看了田径社活动室,对吧?那是为什么?首先声明,我可不会接受诸如御崎是田径社顾问之类的理由。” “噢?”沟口摩挲着下巴,“看来你去田径社打听过了。活动得可真勤快!我自叹不如啊。” “我对自己的脚下功夫还是很自信的。” “这样啊。”片刻之后沟口把脸扭向一边,开口道,“钥匙装在口袋里呢。” “嗯?” “田径社活动室的钥匙装在死去的御崎老师口袋里,我们才调查了活动室。很奇怪吧?老师那个时候穿着套装,应该是回家换过的。就算是顾问,也不该把钥匙装到便装衣兜里啊。” “原来还有这种事……”要是几天前,我也许会感到不可思议,但事到如今,御崎带着活动室钥匙已不再令我觉得稀奇。非但如此,它恰恰印证了我的推理。 “你想问的就是这些?”沟口问。 “嗯,就这些。可重要的事情我还没开始说呢。”话毕,我把球向沟口猛地一抛。他没能接住,球落在他脚边。我嗤之以鼻。“反应真迟钝。” “别欺负年纪一大把的人啦。你所谓的重要事情是什么?” “我发现田径社活动室里有包扎用的绷带,而且和我之前缠的是同一种。” “噢?然后呢?”他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斜下方说。 “此前我一直以为凶手是从药店之类的地方买的绷带,可事实并非如此。绷带是从田径社活动室拿出来的……” 沟口看起来不大对劲,似乎没有听我讲话。 “怎么了?”我边问边追寻他的视线,刚才落地的那只棒球正慢慢朝池塘滚去。“啊,糟糕!”眼看就要滚进池塘,我赶紧把它捡了起来。可回过头时,我吓了一大跳。沟口脸色大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奔过来,一脸严肃地盯着池塘。 “扫帚!”沟口说。 “啊?” “拿扫帚来!球棒也行,快去拿!” 他一副不容分说的口吻,我只得拔腿就跑。 我从附近的教室里拿来扫帚,递给沟口。沟口把它探入水底,四处打捞。扫帚有一半都浸在水里。 “嗯?”沟口用如同盲侠座头市一般的姿势戳着水底,突然脸上现出碰触到什么的表情。接着他对我说:“第二会议室里有警察,去叫来!” 为什么让我去?我心里嘀咕着,再次迈开双腿。好戏终于要上演了,这种预感让我的心兴奋地狂跳起来。 沟口与我带过来的警察商量了一会儿,后者随即跑开,两三分钟后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伞。两个警察倒握着两把闭合的伞,在池塘边蹲下,慢慢地把伞柄伸入水中。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正在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看到警察奇怪的举动,都纷纷凑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我耳边响起一个声音,是川合一正。 “不知道。”我回答,“警察正跟我说着话,突然就来了这么一出。” “池塘里有什么东西吗?” “像是。” 一个人从看热闹的人群中冲出来。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住手!”踉踉跄跄奔过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灰藤。灰藤抓住沟口的手臂。“请住手!请住手啊!” “为什么?”沟口用沉稳的口气问,“好像有什么东西沉在底下,我们只是想把它拖上来,有什么不对吗?” “不行!不行!你们不能……”灰藤脸涨得通红,太阳穴暴起很粗的血管,从远处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干什么呢,那个老头子!”川合迅速蹿了出来,从背后反剪住灰藤的双臂,把他从警察身边拽开。 “哇!放开我!给我住手!求你们了、求你们了!不要多管闲事!” 披头散发的灰藤脖子上青筋暴突,仍旧哇哇地喊个不停。叫嚷声引来了更多的人。大家都想不到他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丢人的举动,不禁目瞪口呆。 两个警察对灰藤的叫嚷置若罔闻,平静地继续打捞。过了一会儿,沟口说道:“好,我这边钩住了。”接着,另一个警察回答:“我这边也OK了。” “好!慢慢往上拉。” 两人小心翼翼地向上拉着伞,似乎在拖一个相当有分量的重物,都用上了全身力气。灰藤则开始号啕大哭,没过多久,嘴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嗷嗷的惨叫。 看见有个东西挂在他们拖出的伞的一头,我赶紧凑了过去。 那个东西上沾满了混浊的水底堆积的淤泥,乍看上去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但完全离开水面之后,从形状便可以判断出它的真面目。 两个警察把它慢慢地放到地面上。伴随着咚的一声,泥巴飞溅开来。 一只哑铃。我顿时记起田径社的斋藤跟我说过,他们丢失了一只哑铃。为什么会在这里现身呢? 警察戴上雪白的手套,仔细观察哑铃。尽管沾满淤泥难以确认,但仍可以看出横杠部分拴着一个绳状物。 沟口走到姿态如同神社石狮子狗一般的灰藤身边。“灰藤先生,可以请您为我们解释一下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我……”灰藤浑身颤抖着,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煞白,“我什么也……什么也……”他突然白眼一翻,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软下来。 “啊,怎么了,这家伙?”川合摇晃着灰藤的身体。 “别动!”沟口厉声喝道,“把他轻轻放下。”然后看看周围,“谁去联系一下医院?” 身边有几个人行动起来。 这时,其他老师纷纷出现了,其中还包括教导主任。 “请让一下!快让开!”教导主任像跳舞一样拨开人群,来到我们这边。“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怒气冲冲地质问道。看到躺在一旁的人,他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啊,灰藤老师!” “好像是中风了。”沟口语调平静地说,“灰藤老师有高血压吗?” “这个,倒没听说过……”教导主任否认道。 灰藤呼噜呼噜地打着鼾躺在那儿,单看表情,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心情还不错。 “那个,”沟口转向我,“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吧?救护车来之前,你接着往下说吧。呃,刚才说到哪儿来着?” “关于御崎之死的真相。”我说,“我想说,应该是自杀。” “什么?就这个啊。”沟口微微一笑,随即又恢复了严肃,“不用再说了,我早就知道了。这个已经证明了一切。”他指着刚从池塘里拖出的哑铃。 第四章 01 第二天一大早,学校里就来了许多警察。这会儿他们似乎正在御崎藤江被杀的高三三班教室里做模拟实验。我迫切想知道实验进程与结果,虽坐在教室里上着课,却早已心不在焉。 其实昨天晚上,我就兴奋得没睡好。各种各样的事情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一刻不停地刺激着我躁动的心,令我今天多少有些困倦,脑袋昏昏沉沉。 昨天说完那些话,沟口到底还是没告诉我详情,而是和后来赶到的警官一块调查起池塘的周边环境来。水池周围扯上了绳子,我们无法靠近。灰藤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 闻声赶来的棒球社伙伴纷纷向我和川合打听情况,但没有一件事我们可以做出明明白白的解释。尽管我有自己的推测,但比起现在和盘托出,我认为还是再关注一段时间事态的发展更好。 另外,那只哑铃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沉到那儿,沟口又为何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呢? 第三节数学课上,我正为此事冥思苦想,门突然被推开,班主任石部探进脑袋。大家齐刷刷地望向他。 “呃,西原在吗?” 当然在了,这还用问!我站起身。“在。” “出来一下。”石部朝我招招手。 众目睽睽之下,我走了出去。石部把门关上后说:“警察叫你,在三班教室里等着呢。” “教室?” “嗯,好像有些事情一定要跟你说。” “警察从早上开始就在调查什么,结束了吗?” “可能吧,目前还没听说具体情况。”石部的语气比先前轻松了不少。不用细问也能隐约感觉出,他知道调查已进入收尾阶段。 一进教室,只见沟口正坐在桌子上等我。 “上着课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啊。”沟口笑嘻嘻地说,“也是想避开那些凑热闹的。” “你们搞了大扫除啊?”我环顾一圈后问道。靠窗的桌子被搬得乱七八糟,原本放在教室后面的一个储物柜也放到了桌子上,地板上扔着一只哑铃,当然,并非昨天从池塘里捞出来的那只。 “我已经解释过诡计了,”沟口说,“向我的上司们。” “诡计?” “谈这个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你似乎早就看出御崎老师是自杀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啊,”我也一屁股坐到身边的桌子上,“多亏了《方丈记》。” “《方丈记》?就是讲那个什么‘远去之河流’的?” “厉害,您记得可真清楚。”我由衷地表示佩服。 “我也有过学生时代嘛。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御崎房间里那台文字处理机屏幕上刚出到一半的《方丈记》试题非常可疑。“于是我就琢磨,这是不是御崎玩的一个把戏呢?” “哦?玩的把戏?” “我推测,为了给人造成正在工作的印象,她故意把文字处理机摆到书桌上,然后将刚出到一半的考题输进去。她可能觉得警察不会连出题范围都注意到。” “我们确实没注意到这一点。”沟口干脆大方地承认了,“然后呢?” “要说御崎为什么这样做,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是自杀。但若是那样,又会疑点重重。首先是勒死自己这种自杀方法是否行得通,还有就是作为凶器的绷带被换成了蓝色缎带这一点。很明显,她本人死后不可能搞这些花样。但我在田径社活动室发现绷带以后,还是认定她只能是自杀。因为御崎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把它拿出来。” “所以你才提醒我们确认?” “对。”我点点头。 “嗯,”沟口抱起胳膊,“但你描述的几个疑点仍然没有解开。” “没错,可警察能解开啊。” “那倒是。”沟口站起来,走到敞开的窗户边,“我按顺序一个个给你解释吧。最开始,我们的确武断地认定是他杀。但如果有人瞅一眼现场就能识破那是自杀,我可不信。” “是啊。”我笑着说。 “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御崎老师是和凶手约好了在这儿会面。提示我凶手特征的,是她穿的衣服。” “衣服?” “御崎老师当时的衣着与她平时在学校里的风格迥然不同,知情者无一例外地认为,要比平时艳丽得多。” “这样说来……”这也是我从一开始就耿耿于怀的。 “妆也化得很精致。一位女老师说这也是往常没有过的,说她连涂口红都不多见。御崎老师房间里的化妆品少之又少,这也充分证明了这些证言。” 这件事我也曾听川合提到过。 “于是我们猜测,御崎老师见的或者准备见的那个人应该是男人,而且和御崎老师有亲密关系。基本上可以这样认定。” 合情合理,我默默点头。 “接下来,调查了御崎老师的社会关系后,我们发现,只有一个人符合这样的条件。知道是谁吗?” “灰藤?” “是的。我们立刻把目光转移到灰藤老师身上。” “御崎是灰藤的学生,对他非常尊敬。这倒是尽人皆知。” 这时,沟口意味深长地放慢语速说道:“我们警察在听说某个男人与女人关系亲密的时候,对所谓‘尊敬’、‘信赖’这种话一概无视。我们只会认为这两人之间存在男女关系,那样在调查中成功的概率要高一些。但这充其量只是经验之谈,不排除例外情况。” “所以你们考虑杀人动机是爱恨纠葛?” “你问得可真直接啊。”沟口搔搔脑袋,“我们也想到了这里,所以调查了灰藤老师的社会关系,但最终并未找到他杀害御崎老师的任何动机。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障碍。” “是不在场证明?”“是啊。正如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我们推测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十点,然而这期间灰藤老师的不在场证明完美得无懈可击。时间的推定是根据死者胃部的消化情况作出的判断,应该不会有太大误差。所以我们只能将灰藤老师排除在嫌疑人名单之外。这么一来,调查又回到了起点。” “于是重新把怀疑的目光转到了我身上?” “你?怎么可能。”沟口瞪大了眼睛,摊开双手,“你有动机不假,但我们确实一次都没有怀疑你。” 我收起下巴,斜眼瞄着沟口。“真的啊?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没骗你。想想看,御崎老师要是和你碰面,哪里用得着打扮得那么漂亮。我们之所以关注你,只为一点,就是你手腕上缠的绷带。留在死者脖子上的体操缎带并非凶器,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谜团。” “当时你看到我的手腕,就猜到凶器是包扎用的绷带了?” “看到的时候还半信半疑,但事后通过调查,确认与勒痕完全一致。我们没有单凭这一点就开始怀疑你。因为谈及你的绷带时,你脸色毫无变化,而且更重要的是,假如你真是情急之下杀了御崎老师,难道会不拆掉绷带,还如此招摇地缠在手腕上?总之,你从一开始给我们的印象就是清白的。” “我可没觉出来我还这么让您眷顾。”我挖苦道。 “不让对方察觉真实想法,也是警察的职责。所以后来我们又这样思考,凶手应该是为了嫁祸你,才故意将你用的那种型号的绷带作为凶器。那么,绷带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为查明出处,我们的几位同事专门查了周边药店,但最终只是徒劳。因为你也发现了,在御崎老师担当顾问的田径社活动室里有同样的绷带。” “灯下黑啊。” “在御崎老师口袋里发现的钥匙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而且田径社里有绷带这件事,外人也不可能知道。拿出绷带的正是老师本人,这种想法最为合理。那么,老师又为何要拿出这样东西呢?” “和我一样,您也自然而然想到自杀了吧?” “这种想法的确出现了,但这时还不能完全断定。” “可除此以外,想不出御崎准备绷带的其他理由了。” “不,还能想到两种可能。一是御崎老师为了杀人而准备了凶器,但遭到对方袭击,结果自己反而被勒死了。” “啊……”是呀,我也明白过来。这个不无可能。 “这种情况下,御崎老师抱着嫁祸你的目的选择这件凶器的推理依然成立。” “嗯,确实。”我感叹道。 “另一种可能就是御崎老师被凶手蒙骗,受指使拿出了绷带。这也不是讲不通。” “是啊。”不愧是刑警,考虑得如此周全。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话说回来,谁让他们就是干这行的呢。 “推翻这些他杀说的,不是别的,而是尸体的状况。” “什么意思?”我问。 “实际上在尸检时,有一个地方让我们耿耿于怀。即便是单纯的绞杀,也有悖常理。那就是脖子上部的淤血。看其状态极有可能是持续勒了很久。不难想象,正是出于这个缘故,勒痕才清晰地保留下来,甚至都能量出凶器的宽度。于是,我们讨论了是否存在某种谋杀方法可以形成这种状况。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勒死后,凶手将绷带固定在某个地方,但这样就与鉴定结果不相符了。按道理来说,至少需要十公斤以上的重物一直拉着。所以我们猜测,可能是提前在绳子上绑了重物。先将绳子一端固定在某处,缠到御崎老师脖子上之后,再把绑了重物的另一端扔到—比方说,窗户外面。这个力量勒在脖子上一来可以致命,二来后续的力道也不会减弱。这样就可以形成这种尸体状况了。” “光是想象一下都会觉得喉咙堵得慌。”我摸摸脑袋。 “提出了假说,接下来就得找出确凿的证据。倘若事情真是这样发生的,一定会在什么地方留下蛛丝马迹。我们最先考虑的,是绳子会固定在哪里。如果要对绳子施加特别大的力,桌子腿之类的肯定不行,因为它会动。这种时候,固定在建筑物的突起物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固定在建筑物的突起物上……”环视教室一圈后,我“啊”地叫了一声,拍了下大腿,“煤气栓!” “完全正确!”沟口在黑板旁蹲下身子,打开那边墙壁上的金属盖,拉出了煤气栓,“司法鉴定的时候,我们请工作人员仔细查看这个煤气栓的表面。尽管含量微乎其微,最终还是发现上面附着一些与绷带上相同的黏着剂。” “煤气栓是因为这个才被拽出来的?”说完我咂了咂舌头,“搞了半天,原来跟煤气本身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脑袋一定得灵活一点啊。”沟口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这样固定绳子的地方就搞清楚了。那么另一端的问题怎么解决呢?绑着重物从窗户坠下去,会不会留下痕迹呢?” “墙上的伤痕!” “答得漂亮!”沟口打了个响指,“绳子绑上重物坠下去之后,应该会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撞到墙上。就在那个时候,形成了墙上的伤痕。” “如此证据就齐了吧?” “接下来还需要找到拴在绳子上的重物。这时基本已经可以断定是这种谋杀方法了。然而,仍有一件事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凶手为何要用这么大费周折的方法实施谋杀。于是我们又想,这种方法与其用来杀人,不是更适合自杀吗?” “正是。” “到这里,自杀说才终于浮出水面,况且御崎老师也有动机。” “动机……有吗?” “当然有了。由于她的过失导致宫前由希子遭遇车祸身亡,以你为代表的学生对她发起了猛烈攻击。不用说,她肯定十分痛苦。这个作为自杀的动机非常充分吧?” “但实在没看出她受到了良心上的谴责。”我说,“薰告诉我,对于我们的抗议活动,御崎说再怎么折腾也不过就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只要揭下我的面具自然就能回归平静。” “你知道的还不少啊,的确有这么回事。但这番说辞也不是不能理解为硬逞强。一个人越是逞强,其实越是痛苦的表现。”沟口一副人情练达的表情,“但这样的话,还留有很多疑点。其中最大的一个你也说过,就是真正的凶器消失,毫无关系的体操用缎带却缠在了御崎老师的脖子上。” “对对。”我连连点头,“我也想知道后文呢。” “结果可能会让你大失所望,很抱歉。我们绞尽脑汁,最后得出的结论非常简单:估计是某个发现御崎老师自杀的人做了手脚。” “有共犯?” “这种说法不太合适,或许应该叫合作者。这样推测是有理由的。附近有人目击到当晚零点后,一个身影钻过体育馆后面的铁丝网进了学校。” “半夜三更?” “嗯。所以在尚未确定死亡时间并一心以为是他杀的时候,我们都认为那个人影就是凶手。”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查看我的自行车,那时警方以为犯罪是半夜实施的。 “所以死亡时间一推算出来,我们的思路全被打乱了。目击者声称自己看到有人潜入学校,但有人认为也可能是他看错了,说不定是正从学校里出来。” “你们真够辛苦的啊。” “在自杀说中,这个人影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简单地说,正是这个人,将御崎老师的自杀伪装成了他杀。按最普通的常识判断,这人事先并不知道御崎老师要自杀。我们推测,他恐怕是被御崎老师叫去的,可去了一看,眼前却是御崎老师的尸体,旁边还放着一封信……” “信?遗书?” “大概是指示信一类的。我们推测,现场应该有指示他想办法将现场伪造成他杀的信。” “那么,确实有吗?” “不,实际上没有。” “嗯?” “好了,这件事待会儿再说。先说说你为什么会觉得御崎老师要把自己的死伪装成他杀吧。”沟口抱起双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为什么?因为……”我蹙眉思索,只冒出来一个念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自杀的。” 沟口扑哧一声笑起来。“是啊。听说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所以不排除这一可能。但我们又想,这会不会是一种复仇呢?” “复仇?向谁?” “当然是你了。”沟口简洁地说,“因受你折磨才选择自杀,报复你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为了暗示凶手是你,才用绷带作为凶器。” “这样啊……”我一时间胸闷难当,几乎要吐出来,“可是,错又不在我身上!” “嗯,站在你的角度,的确如你所说。”沟口缓缓点了点头,“但御崎老师也自有说辞。有人提供了一条令我们非常感兴趣的证言,称御崎老师曾对一个熟人说过,监视宫前由希子的并非只有她。”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凝视着沟口的嘴角。 沟口继续说道:“那么发生那起车祸时还有谁在场呢?我们装作随意翻看的样子查过学生指导部老师们的日程表。当天,和御崎老师一起行动的,只可能是灰藤老师。” “因此你们才去车祸现场,拿着灰藤的照片四处打听?” “是这样。假如有人看到过灰藤老师,我们就可以据此盘问他。但非常遗憾,这样的证人迟迟没有出现。” “看来他溜得倒快,”我咬着嘴唇,“根本就是个幕后黑手。” “总之,这样一来,案件的大致轮廓算是搞清楚了。御崎老师为了从自己导致宫前由希子车祸身亡一事带来的种种痛苦中挣脱,最终选择了死亡。但自杀并不代表忍耐,我们推测,她很可能想至少也要让把自己逼入绝境的始作俑者、那个姓西原的狂妄学生背上杀人犯的罪名。另外,为了报复把害死宫前的责任全都推给自己一人的灰藤老师,御崎老师才又指示他将自己的自杀伪装成了他杀。” “心理真阴暗。” “尽管到这里为止的推理堪称完美,但缺乏物证。作为凶器的绷带应该已被处理掉,唯一有可能找到的,只剩理应拴在绷带一端的重物。” “就是哑铃吧?” “没错。”沟口回答,“刚才我提过,这一重物至少要十公斤以上,还必须是绳子容易绑牢的东西。我们首先想,有什么东西符合这几个条件呢?其次,御崎老师是从什么地方获取的?我们认为比较恰当的解释是,老师在田径社活动室拿绷带之际,无意间发现了想要的东西。当听说有一只哑铃不见了时,我们就确信它作什么用了。而且,站在御崎老师的角度考虑,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 “是指比较容易到手吗?” “也有这方面原因,但还有更重要的。首先就是它可以分开搬运,这可是非常关键的。让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把十多公斤的东西搬到三楼,通常情况下不是轻松的活儿吧?” “啊,”我也明白过来,“如果是哑铃,可以把圆形铁片拆开,搬到楼上再组装起来就可以了。” “而且还有后续考虑。”沟口伸出食指,“实际上,我们发现的哑铃足足有十七公斤。你认为她是怎么把这么重的家伙从窗户扔出去的呢?说得直接一点,估计御崎老师把它拿起来都费劲。” “的确是这样。她是怎么做到的?” “那我就把谜底揭开给你瞧瞧。”沟口将手伸进旁边的课桌底下,取出一条十多米长的白色带子。不用说,这是绷带纵向对折、宽度减半后粘成的。沟口将一端按之前所说的那样拴在煤气栓上,剩下的绷带在椅背上缠了一圈。 “假设这把椅子是御崎老师,椅背是老师的脖子。”沟口的话让人听着发瘆。他把一张桌子挪到窗边,搬了一个储物柜平放在上面,接着又在靠里一边下面垫上英语词典、参考书什么的,这样储物柜就朝外微微倾斜。 我想起那个姓伊藤的学生说过,他的储物柜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沟口把哑铃搬到储物柜上—似乎很重。 “当然,御崎老师不可能这样一口气把十七公斤的哑铃搬上来。她应该是把哑铃的铁片一个个拿上来,然后组装到一起。” 沟口把绷带另一端绑到哑铃上。到这一步,我已明白其中的奥妙了。 沟口压着哑铃,坐到椅子上。“准备好了没有?我要开始了!” 我点点头,沟口松开了手。储物柜上的哑铃慢慢地滚动起来,不一会儿就从储物柜上滑落,飞到了窗户外面。白色绷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拽了出去,完全伸直的时候,尽管沟口压在上面,椅子还是猛地晃动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下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连忙跑到窗口往下张望。只见哑铃悬在二楼窗户稍微靠下一点的位置。由于提前在窗户下面挂了器械体操使用的厚垫子,墙壁完好无损。 “来这边瞧瞧,”沟口叫我,“看这个。” 沟口指着窗户的栏杆,间隔三十厘米左右有两处凹陷,像被用力击打过一般。先前来这里查看时,我也留意到了这一点。 “这恐怕是哑铃撞上去弄的,”沟口说,“飞到外面之前,它会在这里弹一下。” “是这样……” 我把目光重新转到教室里。墙上的煤气栓、椅子、窗户,全都被绷得紧紧的绷带联在了一起。椅子靠背被拖拽着,一端微微翘起,一副惨遭绞首一命呜呼的样子。御崎藤江是以何种形式接受的死亡,在这里得到了生动形象的展现。 “毫无疑问,正是采用了这种方法自杀。”沟口说,“深更半夜赶来的灰藤老师应该目睹了尸体的这种状态。想想那个时候给他造成的心理冲击,说实话我真的很同情。” “同感。”我赞成道。 “灰藤老师拉起重物,收起绷带,把桌子和储物柜搬回原位,词典和书也随便找个地方放起来。最后,他把女生做体操用的缎带缠到尸体脖子上。” “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我说,“即使不那么做,找不到凶器不就自然当成他杀了吗?” “这一点的确让人捉摸不透。但更让我们想不通的,是哑铃到底藏到了哪里。为什么没放回田径社的活动室呢?” “莫非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内情?” “我也这么想,比如哑铃上留了些决定性的蛛丝马迹。于是,为了搞清楚什么情况能造成这样的事态,我又去了教学楼下面。而就在那时,你也来了,还带着棒球。”沟口做出一手握球的样子。 “看到那只球朝池塘滚去,您当即恍然大悟了吧?” “我真是糊涂啊。”沟口感慨道,“光想着灰藤老师会从教室里把哑铃拉上去。但仔细一琢磨,根本没必要这么费劲。只要将绷带拦腰剪断,让哑铃落下去就可以了。之后再去捡起来,便可大功告成。这种方法要省事得多。” “灰藤也这么干了,但中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对不对?” “他应该没有想到吧。”沟口似乎觉得很好笑,“哑铃会滚动,而且地面朝池塘倾斜,这些灰藤老师都没有计算在内。结果就是,哑铃骨碌碌地滚进了池塘里。” “十七公斤,拉上去也确实很吃力啊。” “一个人是有点吃力,所以只能这样收尾了。” 我指着沟口说:“那么一切都跟您推理的一样喽?” “不,不是。”沟口轻轻摇头,“御崎老师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可怕得多。还记得昨天我们拖上来的哑铃上缠着一条绷带吧?” “嗯。凶器上剪下来的一段,对不对?” “嗯,没错,但它还有另外一层意义。” “另外一层意义?” “那段绷带上写着很多字,密密麻麻的。” “写了什么?” “她自杀的理由。也就意味着,那条绷带不单是凶器,也是遗书。” 第四章 02 沟口递给我一张纸。“看看这个。我们把绷带上的内容照原样复印了下来,但没有前半部分,是从中间开始的。” 我接过来。“我对您深信不疑”,文章以这句话开头。 ……我对您深信不疑,并一直以您为榜样,才努力坚持到了今天。也是您告诉我,为了教育事业必须做出自我牺牲。我遵循您的教诲,连婚都不结,一心只想在教师这条道路上走到底。我忠心耿耿地跟随在您身后,因为我觉得,尽管最终不可能得到普通女人那样的幸福,但至少可以拥有您的欢心。 宫前由希子逃跑时,您立刻发话,说绝不能让她逃走,命令我抓住她,对吧?所以我才拼尽全力追了过去,还大声呵斥她停下。我记得,她听到喊声回了一下头,而几乎与此同时,她也冲到了马路中央。卡车猛地撞上那孩子的一幕就发生在我眼前。如同人体模型一般,那孩子被狠狠抛了出去。紧接着,大量的血流了出来,光是看一眼都会让人晕厥。那鲜艳的血红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意识到自己酿成了大错。假如我不去追赶,那孩子就不会失去年轻的生命。然而即便如此,我那时最先考虑到的,还是不能让这件事损害您的名誉。于是我暗示您不要过来。 在那之后,您用尽各种手段不让我的行动曝光,但我最希望您为我做的,其实是抚慰一下我那颗因害死学生而受到重创的心。当一切都被西原庄一公之于众,学生们对我发起集体攻击时,我甚至害怕早晨的到来。尽管如此,您还是要我继续采取坚决的态度。您说学生那边您会想办法,只要揭下那个西原的面具,骚乱就会平息,在那之前要我咬牙坚持。虽然几近崩溃的边缘,我仍然选择相信您,选择遵从您的话,每天度日如年地活着。啊,可终究,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是战胜不了欲望的、丑陋无比的禽兽。我在忍受这样的煎熬,您却袖手旁观,完全无动于衷。 关于此事,我问了您很多次,您却总是闪烁其词。并且,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了那一幕:那个女孩从您家里走了出来。您会被那个女孩吸引,是我很早以前就担心发生的事,但最终还是成为了现实。那一瞬间,我翻然醒悟:您的心已经不可能向着我了。在我被学生当作杀人犯、饱受他们的指责、一个人痛苦挣扎的时候,您却正迷恋着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体。您能理解我得知此事时的心情吗? 灰藤老师,我选择了死。既然意识到此前一直以为正确而走到现在的那条道路已没有任何意义,我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假若您还有一丝忏悔之意,就请让我的遗体原样放在这里。但您多半做不到吧?永别了。致伪善的您。藤江 我反复读了两遍,把纸还给沟口。 “虽然不太明白,”我说,“御崎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害死了由希子而痛苦万分吧?” “字里行间能够感受出。普通人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惨死,内心一定无法平静。只不过这件事从本质上讲,可能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沟口把纸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西装口袋,“归根结底,都是因为爱恨纠葛。” “里面走出来的年轻女孩是指谁?”我说出遗书中最让我在意的一点,胸口有种坠了重物的感觉。沟口并未作答,干咳两声后转移了话题。“据我估计,御崎把灰藤叫出来应该是用了电话留言。那晚灰藤聚会结束回到家,发现了御崎老师给他的留言。可以想象,内容应该是说自己在高三三班的教室等他,请他来一趟。悄悄前来的灰藤发现尸体后准是大吃一惊,见到她脖子上缠着的绷带一定更为震惊。因为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全被写了进去。于是他才不得不收起绷带。”沟口对灰藤的称呼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样,御崎也就没必要留下暗示他伪装成他杀的指示信了。”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小声嘟囔道。 “也可以说是个悲情的女人吧。想到自己的尸体会被灰藤看到,她一定竭尽所能化了妆,穿上了自己最满意的衣服。” “想到这些真让人难受……” “灰藤原本没打算伪装成他杀。即便是为了逃避警察的追究,按自杀来处理对他来说也最为有利。但想到尸体脖子上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去,便换上了女生做体操用的缎带。他大概以为看起来有些相似,就可以蒙混过去。” “还是个理科老师,也太草率了。” “也没办法,他肯定已经吓得惊慌失措了。”沟口苦笑道。 “灰藤承认了吗?” “嗯,这个嘛,还没有。”沟口用小指搔搔鼻翼,“很不凑巧,他现在还处于无法进行审讯的状态。” “他怎么样了?”我想起那家伙中风倒下时的样子。 “意识仍然混乱,话也说不清楚。看样子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嗯。”我还挂念着遗书的事,年轻女孩到底指的是谁呢?突然,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问。“那件事怎么样了?水村绯絽子险遭毒手的案子。” “哦,那件事啊。” “什么叫‘那件事’啊……” “在解释那起案件之前,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你那天在鞋柜里发现了一封信,对吧?内容应该是让你去ROM&RAM咖啡馆。” “没错。” “事实上,那天警察局也接到一个告密电话,说凶手会在ROM&RAM咖啡馆现身。我们猜测可能是虚假信息,但还是派了两名警员去蹲守。到最后一个人也没出现,弄得他们一肚子牢骚呢。” “打到警察局?谁会打那样的电话?” “对方没报姓名,是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 “第二天,我还是有些难以释怀,于是又去了那家店。没想到刚巧碰上了你们两人。” “哦,所以才……”我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果然像川合当初推测的那样,沟口没有跟踪我。 “当时,你把那封信给我看了之后,我才总算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写信与打电话的是同一个人,你认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一直觉得那是凶手为消除我的不在场证明搞的鬼。”话刚出口,我当即醒悟,“不,好像不是这样……” “应该不是,”沟口点点头,“假如你去了ROM&RAM咖啡馆,我们当然会在那儿守株待兔,而在此期间又发生了案件。这样一来,你的时间证人就可以由警察来充当。” “到底怎么回事?干吗要那么做?”“你还不明白吗?”沟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抬头看着我,“这是某个知道那晚会发生案件的人为消除你的嫌疑,特地为你创造不在场证明呀。那么,谁会知道这件事呢?” “凶手?” 沟口摇摇头。“这起案件根本没有什么凶手。知道会发生案件的只有水村本人。第二起案件完全是她自导自演的。” “自导自演?你的意思是她自己拧开煤气栓、喝下了安眠药?” “她实在是勇气可嘉。稍有差池,可是要送命的。” “怎么可能?我不信。” “不,我倒是从一开始就怀疑有这种可能,因为那个房间的灯一直开着。如果是谋杀,凶手不可能忘记关掉。不关灯似乎就是希望让别人发现,而事实上,门卫也说正是注意到灯亮着才前去查看的。”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听了门卫的话却根本没留意到这一点,我暗自咒骂自己的大意。“为什么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幕呢?” “我首先想到,水村是为了洗脱你杀害御崎老师的嫌疑,才以自我牺牲的决心精心策划了这起案件。所以我才对你和她的关系产生了兴趣。”沟口看起来似乎很高兴,我觉得很没劲,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后来我又意识到,她想拯救的不单是你一个。因为灰藤那个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也非常完美,巧合得太不自然。但知道这些也没多大差别,对我们来说,首要任务还是查清御崎老师的案件。我们想,处理完那起案件后再去问水村就行。” “那你们问了吗?” “昨天晚上问到很晚。”沟口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她承认那是自导自演的……不,她的原话是,原本打算自杀,但没成功,这才编出险些被杀的谎言。至于自杀动机,她声称属于个人隐私,不便透露。” “真是难以置信!” “是呀。但现阶段我们也没有掌握利于展开进一步调查的证据。和你一样,她似乎也在刻意隐瞒你们之间的关系。另外,她和灰藤的关系也不明确。” “水村和灰藤……”说着,我想起了刚才那封遗书的内容,“灰藤迷恋的那个年轻女孩,难道就是水村?” 这是我不愿想象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脸庞。 “她说,”沟口说道,“她和灰藤老师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普通的师生。” “可是……”除此以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能了啊,我想。 “虽然只是我的猜想,”沟口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即便水村和灰藤真有什么关系,那也是她的计谋。” “计谋?” “在御崎老师的遗书中,不是提到灰藤说过只要揭下你的面具就可以了吗?御崎老师曾解释说那不过是她随口说说罢了,但实际上不然。我们在灰藤的房间里发现了这个。”沟口把手伸进与刚才放遗书不同的衣兜,取出一张宝丽来快照相机拍出的照片。我接过一看,不禁目瞪口呆。上面的人正是我。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觉提高了嗓门。 “估计灰藤打算拿这张照片来压制你们的抗议活动吧。最终他没有将照片公开,个中缘由我认为应该与水村有关。也就是说,她应该求过灰藤不要公开这张照片。”沟口又加上一句,“而且还舍身饲虎。” “水村……为什么?”我拿着照片,呻吟道。“当然是为了你。”沟口的语气充满自信,“她为了洗刷你的嫌疑,甚至自导自演了这起危险的假谋杀。想到这里,就可以理解了。但这只不过是我们单方面的推想。”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即便曾是男女朋友,我也想不通怎么会做到那种程度。这个案子最令我不解的地方就在这里。你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我咬紧牙关思索,片刻后抬起头来。“这个……是我们之间的事。” “你说得对。”沟口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可能是我们无法干涉的部分。不管怎样,案子算是解决了。毕竟不是杀人案,从头到尾又合情合理,只要材料齐备,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地方让上司不满。总之这起案件宣布破获。” “这个呢?”我向他示意手上的照片。 “幸亏不是让其他警察找到的。”沟口说,“还是赶紧处理掉吧。” “行吗?” 他微微一笑,耸耸肩。“这可是她舍命死守的一张照片,我又不是不懂人情的恶魔。” “谢谢。”我由衷地表示感谢,然后再度看向照片。 上面拍的是正在咖啡馆发呆的我。桌子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放着一支怎么看都像是我抽过的烟,一头还冒着白色烟雾。 第四章 03 与沟口分别后不久便响起了下课铃。我站在一班教室前,等着篠田进出来。不一会儿,篠田悠然地打着哈欠,混在其他学生中间走了出来。我走到他身边。“喂,来一下。” “我?” “对。” 可能是我的语气不容置辩,篠田什么也没问就跟上了我。 来到走廊的角落,我把照片亮在他眼前。“这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明显露出惊慌之色,眼神也闪过几分怯意。“啊,这是……” “这是我被你叫出去那次的照片,没错吧?你还假惺惺地跟我说什么校方正在讨论让棒球社退出预选赛的事。那时你抽了根烟,抽到一半时你就把它放在烟灰缸上,去了厕所,是吧?你就是趁那个时候拍了这张照片,对不对?给我老实交代!”我抓起他的衣领。 “放开我!求你了!放、放开我!”篠田声音颤抖起来,“我说,我说!” 我松开手。“好,老实招来!” 篠田咽了口唾沫,说道:“我……星期天打工了,骑着摩托车送快递。” “那又怎样?” “让灰藤发现了。那家伙扬言要让我退学。我求他放我一马,他说如果照他的意思做就、就可以饶过我。” “之后呢?” “我说让我干什么都行,他就让我拍一张你吸烟的照片,还说就算是棒球社的,也肯定会在背地里偷偷吸烟。” “我不抽啊!” “是呀。在咖啡馆里见你不抽,我也着急了。但总得想办法交差,于是拍了一张看似你在抽烟的照片应付了事。给灰藤一看,他说还可以。” “什么还可以?”我不屑地说,“这不就是捏造吗?” “但灰藤不这样认为。给他照片的时候,他还问我能不能指证你抽烟……” “你说能?” 篠田战战兢兢地微微点头。我咂咂舌头,气得无话可说。 “与我有关的就只有这些啦。至于灰藤让我这么干的目的,我完全不清楚。我猜他可能是想抓你的小辫子吧……” 我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好了,滚吧。” 篠田从眼角瞥了我几下,快步离开了走廊。 我有一种把照片撕成碎片的冲动。就因为这样一张毫无意义的照片,我们一直被牵着鼻子走。而且这区区一张照片也让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切化为泡影,把我们推入困境。 不正常,我想,似乎哪里出了问题。 午休时分,我没去食堂,直接爬上了楼顶。我没有食欲,无论如何都想先见见绯絽子,当面问她一些事。隔着铁丝网,我俯视操场,看到的却是更远处的风景。 圣诞节过后,我和绯絽子的关系突飞猛进。冬季棒球社的训练也少,只要有时间,我们就会见面。 绯絽子问了我很多事,尤其是关于春美的,她都特别感兴趣。春美的事我本就愿意不分时间对象地跟人谈起,就充分满足了她这个要求。我以为她非常同情春美。 “我能为春美做的,”我对绯絽子说,“也就是尽我所能把她能看的每一场比赛打好。每逢棒球比赛,她都比我还兴奋。因为自己无法做到,只能把梦想寄托在我身上。” 绯絽子默默地听着。 事态急转直下,是在刚刚进入三月不久。有一天晚饭之后,父亲突然说:“庄一,你在和水村先生的女儿交往吗?” 我急忙咽下刚放进嘴的甜点。“水村先生……是爸爸的熟人吗?” 父亲闻言面露不快。春美当时不在场,不用说,父亲肯定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你果真不知道?” “到底是谁呀?”我生气地问,其中也有难为情的成分。 父亲板着脸回答:“水村先生是东西电机的专务董事。” “东西电机……”我不禁呆住,筷子也从手里滑落,“真的?” “今天,他打电话过来。我原以为不外乎工作上的事,没想到他说出了你的名字。我真是大吃一惊。” “他说了什么?” “主要是问我知不知道你们俩的事,我回答完全不知道。其实我连水村先生的女儿在修文馆高中都不知道。据他讲,你们俩交往的事也是他太太最近刚刚察觉的。” “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我有意去掉了语气里的抑扬顿挫,但实际上心里却像遭遇了暴风雨的小船。绯絽子竟然是东西电机专务的女儿?! 东西电机对于我,不,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是一家具有重大影响的公司。 “当然了,我没打算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只是比较在意你是否知道而已。” “这完全是两码事。”我把脸扭到一边,还在逞强。 “哦,你觉得是两码事就好。但水村先生知道了你的身份后似乎安心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他们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很担心她跟来历不明的男生交往。” “他以为分包企业老板的儿子就不会胡来吗?” 我这句话让父亲的眼里泛出些许忧虑。“水村先生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说幸好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反正我才不在乎她的父母是谁呢。” “我明白了。”父亲点点头,啜了口茶,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只不过,水村先生说想见你一面。” “见我?” “他说让你去他家,约在本周日,没问题吧?” “我一个人去吗?” “当然了,总不至于我陪你去吧?” 那自不必说。这话不问也罢。 “你也没必要觉得不自在,只是跟你谈一谈而已。水村先生说想看看你长什么样。”父亲一脸恳求的表情。我看得出,他肯定是不想得罪对方。 “那个水村先生,与那件事是什么关系?” 父亲的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件事?” “还用说吗,就是春美的事。” “啊……”父亲把头发捋到脑后,“这个嘛,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清楚。”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剪贴簿。这是我专门为春美制作的,里面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的文章和书本的复印件。 在那上面,我发现了“水村俊彦”这个名字,并且清楚地知道,这是我们最无法原谅的人。 春美的病仅仅是个不幸吗?我们全家开始产生这种疑问是在大约六年以前。当时我们还住在K市。 在我家所在的地区,生来就患病的婴儿并不在少数,这是一个居民反映的情况。此人在信用金库从事外勤工作,据说是在大量走访客户的过程中察觉了这个地区的特别之处,而且他自己也有一个心脏静脉异常的孩子。 他与同伴一起进行了深入调查,最终得出结论:那是由两年前发现的地下水污染导致的。厚生省公布的自来水水源调查数据中,数十口作为水源的水井里,有十口检测出了超出世界卫生组织和厚生省设定标准值的三氯乙烯。而那十口井中包括饮用水井。 能考虑到的污染源只有一个,即位于地下水上游的东西电机公司的半导体制造厂。这家工厂平均每月要使用十五到二十吨三氯乙烯来洗涤半导体元件。据推测,污染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地下的三氯乙烯储藏罐发生了泄露。 然而,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前来调查的县厅官员仍然认定原因不明。因为污染问题暴露时,东西电机已撤去三氯乙烯储存罐及其配套管道设施,使用的溶剂也全部换成了三氯乙烷。显而易见,这是政府与企业狼狈为奸,企图在向市民公布调查结果前隐瞒这起公害事件。尽管东西电机采取了承担水管拆换费、安装水源净化设备等一系列实质性赔偿措施,但全都打着捐赠的幌子。 如此一来,理应开展的居民健康调查也没有进行,这起事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画上了句号,一切被彻彻底底地瞒了下来。 但随着新生儿残疾率上升,这个问题再度成为热议的焦点。那位信用金库的职员发起组织了受害者委员会,对东西电机提起损害赔偿诉讼,但企业方坚持主张自己与残疾婴儿无关。这场拉锯战目前仍在继续。 这个问题暴露时,我幼小的心里便确信春美也是受害者之一。母亲也这么说。虽然离工厂距离稍远,但母亲喝了当地的井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心脏畸形是这一时期出生的残疾婴儿最显著的特征之一。 父亲最终没有加入受害者委员会。他所做的只是找到我们现在的住所,安排搬了一次家而已。 “东西电机的发言人说不一定是工厂的问题,况且折腾来折腾去,春美的身体也不会因此好转。”对于我和母亲的不满,父亲不耐烦地这样说道。 此后不久,我就知道了父亲态度消极的理由。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经营的金属加工公司承包的业务几乎都来自东西电机。如果让对方得知自己加入了受害者委员会,经营肯定会立刻陷入困境。 “明白了吧?要是你爸的公司招揽不来业务,不仅我们,连公司的职员也会受到牵连。”母亲难过地说。 但我还是无法接受,顿时对父亲、对成年人的社会失望透顶。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女儿不计得失、奋不顾身抗争的父亲。 从此我很少再跟父亲开口讲话,并且更加疼爱春美。既然父母畏首畏尾无所作为,只能由我来保护她了。高一时,我参加了受害者委员会的集会,并签下名字。我特意在自己的名字和学校名上画了很多圈,盼着东西电机的人能注意到。 然而,得知绯絽子的父亲是何许人也之时,我此前的叛逆举动通通变得不堪一击。绯絽子的父亲水村俊彦是东西电机半导体工厂实际的负责人,也正是与政府勾结隐瞒高科技污染的元凶。 我心想,难道真有这样的巧合?首先,我对父亲为何选择搬到这里产生了疑问。答案很快就找到了:这里距东西电机的总部很近,包括公司高层在内的很多职员都住在这里。显而易见,我们只是从东西电机下属分公司附近搬到了总部附近。仔细想想,父亲既然指望拿到东西电机的订单,肯定会选择一个方便交易的场所。 我和绯絽子住在同一个地区,又年纪相仿,所以进入同一所学校也不是多大的偶然,尤其修文馆高中还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校。只要绯絽子不选择私立贵族女校,进入这所高中顺理成章。 至此,所有巧合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但我无法确定,绯絽子与我交往是否也完全出于偶然。 我联系了绯絽子。她很快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一直对父母隐瞒你的事,但到底还是让他们察觉了。非常抱歉。你很吃惊吧?” “是啊。”我在电话里说,“好久没这么吃惊过了。” “听说要把你叫来家里的时候,我竭力反对,但爸爸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他那个人一旦把话说出口,就谁的意见也听不进去了。” “好像是那样啊。”我叹了口气,“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 “绯絽子,你知道我是西原制作所社长的儿子吗?” 隔了片刻,她才回答:“知道啊。” “从什么时候?” “从一开始。” “所以你才接近我?”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说:“这件事我想见面之后再说。” “好吧,就按你说的。”我挂上电话。 我之所以愿意去会会水村俊彦,不是想看绯絽子的父亲长什么样子,而是觉得这是一个能够对夺走春美健康的人当面抗议的绝好机会。父母一定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当天母亲在递给我准备好的礼物时特意叮嘱道:“今天可不许说多余的话啊!否则你们俩就无法继续交往下去了。” “知道啦。”我敷衍了一句。 水村家的豪宅坐落在高级住宅区内,是一幢尤为引人注目的楼房。要是放在乡下,说它是文化馆肯定都有人信。 绯絽子出门迎接我。她身穿毛衣配宽松长裤,看起来比圣诞节时小了不少。或许她在家的装扮比较孩子气吧,我想。来到会客室不久,水村俊彦走了出来。听说他已年过半百,但结实的身体和红润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只有四十几岁。 水村心情非常不错,侃侃而谈,喜笑颜开。但这多半是逢场作戏,从他不时向我投来的冷酷眼神中可以读出这一点。世上应该不会有见到与自己女儿交往的男人还会心情愉悦的父亲。 即便如此,如果这种无关痛痒的谈话能够继续下去,这次碰面倒也会在愉快的氛围里结束。但我不想这样,于是把积攒在心里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关于春美的事—春美的身体状况和原因。 水村眼中立刻现出不悦,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嘴角虽残留笑容,但大概只是个人习惯而已。 “根据最终的结论,污染源不是我们的工厂。”他假惺惺地笑着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支付净化设备的费用?这不等于承认了罪行吗?”学不来拐弯抹角地委婉指责,我严词反驳。 “想不到你会用罪行这个词,我很意外。在开辟新领域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无法预料的情况,但这不是认罪的意思。既然当地居民抱有一些不安,我们就想为他们消除掉,仅此而已。按理说算是一种诚意吧。” “如果是那样,希望你们把诚意传达给受害者。” “对于什么受害者,我不太清楚。污染和健康状况的关联都是那些所谓受害者委员会的人信口胡说的,并没有得到医学上的证明。” “统计数据清清楚楚!”我抬高了声调,“我妹妹就是其中之一!” “我很同情你妹妹的遭遇,但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未免太过分了。你稍微冷静点好不好?千万不要被受害者委员会这种组织蛊惑,他们那些人无非是挖空心思找理由来敲诈有钱人罢了,就跟那些故意撞车然后勒索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在交涉的时候故意带来几个先天残疾的孩子,另一方面又坐享工厂生产的高科技产品带来的恩惠,真是精明啊。要是半导体技术不进步,那些穷人哪里买得起电视!” 我没冲上去揍他,不是因为这里是水村家的客厅,也不是担心影响父亲的工作,而是用余光看到了绯絽子惴惴不安的神情。 不一会儿,水村声称有事离开了,临走之前还说了句:“你们慢聊。”当然,语气冷得像冰一样。 我随即也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绯絽子没有挽留,而是说“我送你到门口”。从玄关到大门的路比较长,可以边走边说会儿话。 “对不起。”走出玄关后,她立刻道歉,“我爸脑子不太正常。他已经把灵魂卖给那些叫作公司和工作的恶魔了。” “早就料到他是那种人了。”我目视前方说道。 绯絽子沉默片刻后说:“爸爸曾收到过一张受害者委员会签名表的复印件。”她的声调发生了变化,“那里面出现了你的名字。因为是同一所高中,我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高一时参加的那次集会,我立刻想起来。“所以你才接近我?” “我想多了解一些事情。关于受害者的,越详细越好。因为爸爸什么都不告诉我。” “关于受害者……吗?”原来不是关于我,我在心中默念。 “我觉得爸爸做得很过分。认识你之后,我充分了解到了这一点。我想尽自己所能来赎罪,真心实意地。” “原来是这样。”我停下脚步,凝视着她,“看来我真是太自作多情了,竟然一直以来都是绯絽子你在同情我。” “同情……”她似乎在寻找更加合适的词语。 “别说了,”我再次迈开步子,“够了!” “西原!” “用不着你同情。而且你这家伙也没有指责那个人的资格,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住的房子,不都是用他赚来的钱买的吗?就算是同情那些受害者,也不过是你这种大小姐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我们不需要那种同情,那样只会显得我们更悲惨。”我走出大门,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再见。” 我感到很受伤害。比起对水村俊彦的愤怒,得知与绯絽子的关系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对我的心理冲击要强烈得多。 第二天,父亲苦着脸回到家。看出他有话要说,我抢先开口道:“我再也不会和水村的女儿见面了。” “哦……”父亲看起来如释重负。一定是水村警告他,别再让儿子接近他的女儿。 那天之后,我开始自暴自弃。为忘却烦恼,我一心扑到棒球上,训练结束后也迟迟不愿回家。我对整个世界都充满愤怒。 就在那时,宫前由希子填补了我内心的这片空白。
  1. 由会员出资合作组织的非营利性金融机构,以地区、中小企业金融为经营目的。
  2. 日本市町村为本地居民设立的、进行教育和文化等各种事业的社会教育设施。
第四章 04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绯絽子走了上来。今天没有风,她不必再按着头发。看到我,她没有显得多么吃惊。 我们默默对视片刻。胸膛里翻涌不已,在脑中汇成千言万语的旋涡。想让这种混乱平息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至少我的情况是这样。 “这张照片,”我拿出照片,“他们交给我了。” 凭这一句话,绯絽子似乎就猜到了我对整个事件了解了多少。她微露皓齿。“哦,太好了。” “灰藤本打算公开这张照片,逼迫棒球社退出预选赛,对吧?这样一来可以破坏我的形象,二来也可以让那些因由希子的事发起抗议活动的家伙安静下来—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的确如此。” “你这家伙,”说完我摇摇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阴谋的?” “就在灰藤老师得到那张照片后不久。他给我看过。” “为什么会给你看?” “那个人,”绯絽子放慢语速,“他什么都告诉我。” “似乎是啊。”我说,“然后呢?”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必须想法做点什么。所以我去了。” “去了哪儿?” “灰藤老师的家啊,”绯絽子毫不迟疑地答道,“借口想跟他商量天文社的事。” 我呆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一走进他家,他当即兴奋得不得了,说话也开始结结巴巴,隔着桌子坐在我对面就开始心神不宁,听我汇报天文社的事也心不在焉。” “然后呢?”我心情很沉重地问道。 “我单刀直入地问,”绯絽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老师,您喜欢我吗?’” 我全身发热,汗水从鬓间滑落到脸颊。我赶忙用手背拭去。“那家伙怎么回答?” “一开始说不出话来,”绯絽子微微一笑,“然后惊慌失措地嘟囔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在说什么呀,师生之间不存在这种东西’之类的。” “完全能想象出来。” “我没有理睬,继续说道:‘如果老师喜欢我,希望您答应我一个请求。作为回报,老师说什么我都照做。’” “灰藤……想要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估计脑子里一片混乱。于是我在旁边的沙发上躺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绯絽子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又睁开,“他的心跳声,我似乎都听得到。” “他那时倒是没中风嘛。”我有意调侃道,为了不让她感觉到我内心的暴风骤雨。可我的声音却在颤抖。 “那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 “我明白了,够了。”我打断她的话,“后面的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是吗?”“嗯,想象得出来。”我握紧拳头,心里很不舒服,“我不想往下听了。” 一阵微风吹过。绯絽子刚好站在上风处,一股洗发水的淡淡清香扑鼻而来。 “他,”绯絽子说,“什么都没做。” “嗯?” “他确实什么都没做,或者说,做不了。他来到我身边,要脱下我的衣服,中途又改变主意,松开了手,然后像野兽一般呻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头发也挠得乱糟糟的。” “是在和良心斗争吗?” “不清楚,或许吧。最后他亲着我的手,呜呜地哭起来,嘴里还不时咕哝道:‘不行、不行、不行!’” 会不会是无能?我在心里猜测,但没有说出口。 “哭了许久,那个人问我:‘你的请求是什么?’于是我说了这张照片的事,请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公开。对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感到很不可思议。见我没有回答,便对我跟你的关系妄自推测。他对我说:‘那个家伙又粗鲁又蛮横,你这样的女孩不能跟他那样的男人扯到一起。’” “那个老不死的!”我在心里已把灰藤大卸八块,“他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第二天再去一次。” “你去了吗?” “去了呀。这次他非常主动地拥抱了我,恐怕已经为这事烦恼了一个晚上。但最终也只是轻轻碰了碰我的身体,便焦躁不安地放开了,之后又跟前一次一样,狗熊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还呜呜呻吟。那场景实在奇怪。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到我必须回家的时候,那个人又说话了。” “让你第二天再去?” “是的。所以我又去了,以后几乎每天都去。” 看来正是这样进出的场面被御崎藤江看到了。 “灰藤每次都袭击你吗?” “没有。从第三天开始就没什么动作了。只是让我陪在他身边,不时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过来抱我一下。不过是孩子拥抱母亲的那种感觉。” “真恶心!真不愿去想象。” “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哪,我当时就在想。”绯絽子的视线在空气里漂浮不定。 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御崎自杀的事,一开始你就知道?”我问。 她摇摇头。“不知道,直到被请求自导自演一起杀人案时才知道。” “自导自演……果真是这样啊。把那封信放进我鞋柜的是你,往警察局打电话的也是……” 绯絽子叹了口气,点点头。“灰藤老师非常担心沉到水底的哑铃。那次看到你和沟口在教学楼后说话,他很害怕御崎老师设计的自杀迟早有一天会被识破,于是让我导演了后面那起案件,企图让警察认定前面的那起也是他杀。特地用到煤气栓,也是为了制造与御崎老师的共同点。回想起来,自己真是无知啊。但其实我也想借此机会洗脱你的嫌疑。”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道,“你为什么要为我牺牲到这种地步?” 绯絽子眨眨眼睛,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天空,再次把脸转过来。“我不甘心啊,因为没能得到你的信任。其实我是真心想替爸爸赎罪的。所以,我一直在考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这一点,要怎样做才能向你证明,我的痛苦并非像你所说,单单是大小姐一时心血来潮。跟你分手之后,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绯絽子……” “西原,你不是说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的比赛吗?还说这是你唯一能做的。如果是那样,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这个梦想不被破坏,这样我或许就能得到你的认可了。”绯絽子飞快地用制服袖子揩了揩眼角,“况且,由希子那件事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因为在那之前伤害了你的,是我。” 绯絽子!我再次呼唤她,却没能发出声音。 必须承认,我一度想通过这一系列事件来折磨绯絽子。公开承认自己是让由希子怀孕的人也罢,被当成谋杀案嫌疑人还充当由希子恋人的角色也罢,都包含了故意做给绯絽子看的意思。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这么惨—我打出了这样的悲情牌,这简直和被抛弃后故意找碴泄愤没什么差别。 她却拯救了如此过分的我,虽然她根本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西原……”绯絽子小声唤道,泪水打湿了她的脸颊。 我拿出手帕,说了声:“谢谢。” 第四章 05 将一切和盘托出后,我坐到活动室的椅子上。房间里除了我,只有川合一正和楢崎薰。 “揍我吧!”我对川合说,“我对由希子的感情没有你那么崇高。你有资格揍我。” 薰低着头一动不动,川合则在狭小的活动室里走来走去。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有川合的钉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 “怎么了?”我问,“如果是我,早就动手了。” 不一会儿,川合突然停下脚步。我做好心理准备,把所有力气运到腹部。 川合抓起放在一旁的棒球,左手明显在颤抖。他瞪大眼睛,全力把球扔了出去。伴随着剧烈的声响,球击中了我的储物柜。柜子表面立即凹下一块。 “川合……”薰说。 “原谅你了。”川合扔下这么一句,快步出了房间。 我和薰面面相觑,随后她冲我莞尔一笑。 七月十日,我们在县营球场参加了地区预选赛的第一轮。对手是旨在冲击全国大赛的强队,大家都埋怨我抽签时手气太差。 王牌选手川合挥动左臂奋力投出一个又一个快球,却不知为何纷纷命中对方球棒的正中央。对方偶尔打偏的几次,球又刚好飞到了没有防守队员的地方。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开心。能够参加比赛已经让我们很满足了。 中途,我们已做好惨败的心理准备,但我方击球手也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把比赛带到了第九回合。伴随着第四击球手吉冈打了个界外球接着三击未中,我们的社团活动画上了句号。 “那么,从明天起就要开始备考啦。”近藤边摘帽子边说。他的头发比其他队员要长很多,老早就留起来了。 我们收拾完走出球场时,父亲的车开了过来。春美在里面挥着手。 “真可惜啊。” “意料之中。”我说。 “喂,哥哥!” “嗯?” 春美在车里毕恭毕敬地低下头。“三年来辛苦你了。” 我苦笑道:“上了大学我也会继续打球啊。” “真的吗?太棒了!”春美十指在面前交叉握紧。忽然,她注意到了什么,指着我身后说:“那个人是谁啊?好漂亮呀。” 我回头一看,绯絽子正微笑着走过来。 “她拿的是哥哥的毛巾。女朋友吗?”春美带着调皮的眼神问。 “不,”我挤了挤眼睛,答道,“同级生。” 后记 从小学时开始,我就很讨厌老师,一直对那些大叔大妈们毫无理由的傲慢态度感到不满。无论怎么看,那些人都没有任何值得尊敬的品质,却被称为“老师”,这太滑稽了。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们往往误认为自己非常了不起。 我认识的一个老师经常这么说:“这个社会可没那么单纯。”每当听到他的话,我就想:大学刚毕业就当了老师,你怎么会了解外面的社会? 我和同伴间也曾有过这样的讨论:“那些整天与孩子打交道的老师都是不敢面对社会的胆小鬼。我们可不想被那样的人教育。” 因此,在毕业典礼上被迫唱起《敬仰吾师》时,我厌恶得几乎呕吐。什么叫“老师于我有恩”?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但仔细想想,我那时讨厌的不仅是老师,周围几乎所有的大人都让我生气。他们明明只对金钱与美色感兴趣,却还要装模作样地对孩子进行冗长而陈腐的说教,丝毫没有察觉孩子已经厌烦至极。说教的最后,他们还要加上一句:“要趁年轻好好学习!”我真忍不住想问他们:“那你们呢?你们究竟做到了多少?” 对当时的我来说,大人们都只是上了年纪的傻瓜。每次被他们轻视,我都会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利刺,充满敌意。 岁月流逝,我成为了被讨厌的大人。当我察觉这一点时,身上的刺已经钝了许多。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但确实感到很寂寞。 我在这样的思考中完成了这部小说。继出道作品《放学后》,这是我的第二部本格校园推理小说。说实话,写作过程非常辛苦。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写下这篇后记。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